我们读《新论》,实际上是在读两部书。一部是蒋先生的《美论》,一部是他的《美学史》。之所以这样讲,是因为蒋先生谈美,总是从美学历史中寻找问题的起源,思考前人的探索以及前人遗留下来的遗憾,在这个基础上有根有据地提出自己的看法,蒋先生这样写他的“美论”,实际上不知不觉地就同时在撰写一部他自己所理解的“美学史”。这就把美学研究真正扎根于历史,扎根于一个更具涵容性的人文主义精神传统。
所谓历史传统,这里首先是指人类几千年来创造美欣赏美的艺术传统。《新论》研究美学,就是以艺术史的传统为依托。其次,《新论》还依托于人类卓著的头脑世代贯穿下来的关于美的哲学沉思、艺术家的经验总结以及科学家的实证探索,一句话,依托于美学本身的传统。蒋先生谈论美,总是先把历史上对某一问题的重要见解系统地追述一番,弄清问题的来龙去脉,述然后作,听然后说。比如《美论》一编,蒋先生抓住美学史上“美和美的东西”、形式、愉快、完满、理念、关系、生活、距离、移情、无意识十个大问题,从苏格拉底的感叹美是难的说起,一直讲到当代否定美学的思潮,目的就是要在澄清历史的基础上顺理成章地提出他自己的看法。表面上,我们似乎不大看到蒋先生独立地发表一己的观点。实际上,他的观点,就隐含在他对古今中外美学思想史材料自由无碍的引述、诠释以及批判性的分析和评价当中。
《新论》这种治学精神,可以说是一种深刻的历史意识或传统意识。一个人的思想,不管有多么雄奇伟大,都不能离开历史传统而独立运行。思想必须借助历史上遗留下来的思想材料,在“尚友古人”,与古人真诚对话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地流溢出来。另一方面,思想必须汇入传统,进入历史,传诸后人,在与后人的对话中,才能真正成其为思想,在思想史的河流中延续生命。从根本上讲,“美”这个字,如果没有一代又一代爱美的人谈论它,如果这种谈论没有形成一种代代相传的历史,“美”除了是一个空洞的语言符号以外,难道还会有它今天所具有的无限丰富的含义吗?真正的思想家应该既见古人,又见来者,从而在历史传统的长河中自由地游弋。同样,美学研究中一切空疏贫血的现象,无不和治学者脱离传统的做法密切相关。
要说八十年代“美学热”有优于五十年代的地方,那就在于八十年代美学研究者重新意识到历史传统的重要性,意识到划地为牢,孤立封闭地研究“美学”,只能使“美学”陷入无路可走的厄运。
要说八十年代的美学热过去之后还留下什么让人遗憾促人思想的地方,那也就是在于美学研究者的历史意识、传统意识还很不够。我们虽然开拓了许多美学史的研究领域,但是未敢说,在这些美学史的研究中,我们真正理解了历史,真正把自己的研究汇入了历史,成为历史的一部分。美学史研究中急躁冒进和浅薄的实用主义与工具主义,甚至赤裸裸的材料主义,仍然随处可见。历史作为历史的真面目,恰恰在那种所谓的历史研究中被割裂,被遮盖了。
如何研究历史,如何对待历史,《美学新论》在这方面为我们树立了很好的榜样。《新论》所涉及的异常丰富的美学史材料,不仅仅是研究美学的材料和工具而已,它们本身就以其内在的思想联系,构成了一部完整的美学思想史。个别的材料内容或是孤立地被提取出来,为我所用。但是,在这样做的过程当中,个别材料在美学思想史上前后左右的逻辑联系,它的特殊的历史语境,已经周密地考虑到了。因此,《新论》运用美学史上的思想,这样不仅尊重了材料本身,同时也就尊重了历史。
《新论》力图打破过去美学研究中不时存在的那种不顾传统无根无据的僵局。作者效法康德、黑格尔、克罗齐这些美学名家,将一己的美学思想与历史传统的清流活水接通,所以养之亦固,培之亦厚,卓然见其大,浩然见其正,渊乎见其深。从这个意义上讲,《新论》不仅梳通了美学发展的一些重要脉络,广采博收,足称当代中国美学的一个集大成者,而且,它所发煌的治学取经,那种深厚的传统意识和历史感,更可以救治美学研究中无根化漂浮化种种弊端。
(《美学新论》,蒋孔阳著,一九九三年九月人民文学出版社版,9.25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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郜元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