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幻想是萤火——
点点流光,
在黑暗中闪闪烁烁。
当然是诗人自己说得确切,他的诗和比喻在情调、风味和魅力上,更亲切,更像夏夜流萤闪烁。他自己还说:“繁星可不怕显得像流萤。”童年在江南水乡,我确曾为流萤着过迷,费尽心计和力气,逮住几只,用纱布包着,挂在帐子里,陪我。尽管大人常讲那借萤光苦读的故事,我可没有这种志气,只希望闪烁萤光能照亮我的梦罢了。现在也一样,翻译之余,信手逮住了几个,尽管自己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倒想和喜欢仲夏夜之梦的朋友们一起来凝望点点流光闪烁。
泰戈尔的诗里有山有水,有花草树木,有日月星辰,有云霞风雨,有飞禽走兽,但就是没有雪和鱼,不论是直接描写还是借以比喻;只是附带写过一句:“水里鱼跃噗喇一声。”
可泰戈尔对大自然是十分敏感的:“这树木簌簌颤动的绿叶,触动我的心,一如婴儿的手指。”人对大自然的感受有时连自己也说不清楚,我小时候糊涂,做作文就用“心旷神怡”来搪塞;而泰戈尔仿佛不经意地用一个小小的比喻,便打开了一个小小的窗子,让读者由此眺望诗人的感受和心境了。有一回,泰戈尔写孩子凝望大榕树及其水中倒影:“妇女们常到池边来汲水满罐,你的大黑影便在水面上蠕蠕而动,仿佛睡眠挣扎着要醒过来似的。”这个比喻,不仅把大榕树的倒影写活了,而且把寂寞的孩子的心理也烘托出来了。
诗人往往借大自然作比,或因大自然而触物起兴,写下他对宇宙人生的哲学思索。例如:“悲伤在我的心里归于平静,仿佛黄昏进入寂静的森林。”“从往昔的日子里飘浮到我生活里来的云层,再也不降下雨点、或引起风暴了,却给我那夕阳返照的天空添上了色彩。”经过十年动乱的风风雨雨,我也曾抚摸自己身心的“伤痕”,叹息浪费了自己当年比较成熟的光阴,如今垂垂老矣,时间不多了,想做的事都快来不及做了。可泰戈尔仿佛猜透我的心思,他让我译到了这样一首小诗:
今天我的心
对昨天的眼泪微笑,
仿佛潮湿的树木
在雨后的阳光里熠熠生辉。
这小诗使我面对“老之已至”而不丧气,倒想活一天敲两天的钟哩。有时竟跟着泰翁想:“我跟每一个人是同年的,如果我的头发花白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泰戈尔笔下写得较多的是乡村少男少女的“单纯如歌曲”的爱情。他写得很细腻,一个眼色,一段心情,往往接连用好几个比喻:例如写眉目传情:
“……你为什么迅速地转过脸来,透过飘扬的面纱偷偷地睃我呢?
“你从黑暗中投到我身上的、明亮的眼光,像一丝微风,送一阵颤栗透过粼粼的水波,又吹向朦胧的岸边。
“你投到我身上的眼光,像黄昏时分的飞鸟,匆忙地穿越没有灯火的房间,从一个开着的窗子进去,从另一个开着的窗子出来,便消失在黑夜里了。
“你隐藏如群山后面的一颗星星,而我是大路上的一个过客。
“可是满满的水壶靠着臀部,你在河滨小径上走过的时候,你为什么要驻足片刻,透过面纱瞅我的脸呢?”
惊讶与颤栗,明亮与朦胧,飞鸟入室而又瞬即远翔,隐在群山后的星星与过客,诗人以比喻的彩笔对青年男女此时的心态稍稍点了一下,让读者跟随着驰骋其想象。堪称姐妹篇的是另一首短诗:
“当我们的目光越过篱笆相遇时,我以为我有些话要对她说。可是她走过去了。我那非对她说不可的话,它就像一条船,日夜摇摆在时辰的每一个波浪上。它仿佛要航行在秋云之间作一次无穷的探索,它仿佛要盛开如黄昏的花卉,在夕照中寻求它失了的瞬间。我那非对她说不可的话,它闪烁明灭,像是我心头的流萤,要在绝望的黄昏里发现它的意义。”
异曲同工,只是文字更加华丽。作为译者,只要把它译出来供人欣赏玩味就是了,是不必作什么穿凿附会的解题的。我个人更喜欢另一首更短的歌颂爱情的诗篇:
“她贴近我的心犹如草原的花贴近大地;她给我的感受是甜蜜的,犹如睡眠之于疲倦的四肢。我对她的爱情,是我旺盛生命的流动,仿佛河水在秋天泛滥,泰然恣意奔腾。我的歌和我的爱情合而为一,就像流水潺潺,同它所有的波浪和激流一起歌唱。”
泰戈尔自有其一整套独特的生命哲学,而且认为“爱是充实圆满的生命”。只要抓住这一点,便可从更深层次上品味这首诗里自然流畅的连环比喻了。
我以为泰戈尔写得最自然流畅的是《园丁集》第十七首。全诗分三节,每节六行,最后两行都是相同的,这里且引第三节:
“曲曲折折通到她家门口的小巷,春天里充满了芒果花的芳香。
“她们的亚麻子成熟得可以收割的时候,大麻在我们的田里开花。
“在她们的茅屋上微笑的繁星,送给我们同样荧荧发亮的眼光。
“涨满了她们的池塘的春雨,也使我们的迦云波树林欢欣。
“我们村子的名字叫卡旃那,大家管我们的河流叫安旃那。
“我的名字全村都知道,她的名字叫兰旃娜。”
锺嵘说过这样一段话:“‘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亦唯所见;‘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明月照积雪’,讵出经史。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看来泰翁这首“直寻”的诗,写来景真、事真、情真、意真,自然流畅,锺嵘也会欣赏的。我还想补一句的是:尽管泰翁全诗都是如实抒写眼前景物,没有用一个比喻;但从总体看来,全诗的景物,都是“我的名字全村都知道”的那一位青年的眼睛看出来的,用他的感情着色的。青年以景抒情,诗人看似白描,实则借此烘托、渲染出一种亲如一家、心心相印、息息相通的境界。整首诗的白描真景和真情,倒起了比喻和象征的作用。
我在泰戈尔的若干诗集里,译到过三篇描写鹿的诗。一篇是《遐想集》下卷第二十首,实写一头驯养的淘气小鹿,在空气里春意盎然时,受到阳光隐秘的爱抚,撒腿飞跑而去,永远不回来了,“像一颗热恋着死亡的流星。”它的同伴小狗向主人诉说:“我不明白啊!”《园丁集》有两首都是写鹿的。第六十九首云:“我追逐金鹿。/你也许会笑,我的朋友,可是我仍追求那躲避我的幻象。……”“我翻山越谷,我浪迹无名的乡土——因为我是在追逐着金鹿。”我最喜欢的是《园丁集》第十五首,照录全篇:
“我飞跑如一头麝香鹿:因为自己的香气而飞跑在森林的阴影里。
夜是五月中旬的夜,风是南来的风。
我迷失了我的路,我彷徨歧途,我求索我得不到的,我得到了我不求索的。
“我自己的欲望的形象,从我的心里走出来,手舞足蹈。
闪烁的幻象修忽地飞翔。
我要把它牢牢捉住,它躲开了我,它把我引入了歧途。
我求索我得不到的,我得到了我不求索的。”
我猜测:生活中,泰翁确实养过一头爱鹿,后来它疯也似地一去不复返了,诗人触物起兴,经过反复酝酿,先后写了这三首诗,这最后一首,既是前两首的阐释,又是其综合和发展,写来清新隽永,“情在词外,状溢目前”,我是喜欢的。可是说老实话,这“词外”之意之情,我是又明白又不大明白的,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朦朦胧胧中只是把那个“状”,那个艺术表象译了出来。谢榛在《四溟诗话》里说:“诗有可解、不可解、不必解、若水月镜花,勿泥其迹可也。”谢榛的话只是安慰我不妨把“水月镜花”译过来,让读者自己去琢磨。更重要的是我在泰戈尔的《断想钩沉》里读到这么一段话:“在文学艺术里,比喻是我们的情绪熏陶的象征,它激起我们的想象,可并不拘留我们的想象。因为它们从来不要求独占我们的注意力,它们为其它比喻的无穷可能性敞开着道路。……雪莱在他的云雀诗里倾泻出的形象,我们对之评价甚高,因为它们不过是对我们的无法计量的美学享受作些启发罢了。”泰翁总是不把诗意说尽,他用比喻熏陶读者,用形象启发读者,让读者从而进行再创造,驰骋想像和幻想,以得到无法计量的美学享受。——今天我情不自禁地遥指流光点点,说不定已经唐突了泰翁,阻碍了读者的再创造,只好请大家原谅我这个热爱流萤者的幼稚了。
吴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