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冷静下来反思历史,我们不难发现,在这种知识—人生方式中,有着这样几点常被其批评者忽略的价值存在。
首先,这里体现了一种客观的道德人格对主观主义(思想或情绪)的理性制约。历史和传统是前人生活和智慧的结晶,是一种“客观化了”的精神存在,在对它们的解读、模仿、学习,即“述”中,便可直接从中继承人类的智慧和经验。这也是任何创新和改革的基础,它能避免对社会规律和历史背景茫然无知、而又充满盲目热情的激进主义者的悲剧,而且它是从个体内部建立这种制约机制的。对现代学人来说,这一点恐怕至为重要。古之学者为人,今之学者为己。现代人个性觉醒固然是一种伟大的文明成果,但另一方面,这种觉醒对自我欲望的刺激和肯定,又使现代人功利思想严重以及责任心缺失。故在现代学人的知识—人生方式中,主观主义、唯意志论和独断论异常盛行。成功证明手段合理,作为一种伦理依据,严重遮蔽了人们对“手段”的道德立法和理性约束。急于求新,标新立异,以各种手段猎取声名。罗素曾指出:文艺复兴时代人们对高妙手段带来的名誉就非常赞赏。现代学界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述而不作”这一知识—人生方式中,道德人格对主观主义的制约,还可以从一些大学者走过的心路历程来考察。从这一角度,我们发现,很多大学者越是学问做到成熟时,往往就愈显得“无言”,在论文中就越少主观情绪和个人偏好,材料愈加丰厚,思想愈加朴素,而终抵那种以“客观之眼”观察世界的境界。这就是“述多而作少”或“述而不作”。主观东西日益减少,客观本质就愈呈现得真实、深刻。老子谓“希言自然”也有这层含义。
其次,述而不作,尤其表明对创新、创造、开拓、超越、填补空白等——这些现代学人最喜欢的精神“词语”——的艰难不易的感知。鲁迅对那些整日高叫着“新、新新、新新新……”的急进主义作家就极为反感。德国作家波伏瓦在长篇小说《人都是要死的》之中,曾借作品主角福斯卡之眼考察了自十三世纪以来欧洲六百多年的历史进程,这其中包括宗教改革和法国大革命等重大事件。但在其中读者看到的总是那样一些人,他们怀着偏见和冲动,互相攻讦、冲杀和毁灭,到头来“世界还是原来那个样”,没有变得更好,也没有变得更坏,“太阳每天升起来,落下去……发生了几次战争,战争以后,是和平,和平以后,是战争。天天有人出生,天天有人死亡。”这可以说是对“作品”在社会历史层面上的表现的一个极好总结,虽然有些方面带有存在主义文学的悲剧宿命观,但它也确乎在深层能使我们看到“作”的艰难不易。至于“作”在学术和创作方面情形,“天下文章一大抄”,以及文坛主角们由“各领风骚数百年”到“各领风骚三两天”,都是最具现实意义的总结。
激进主义者急于变革,往往会走向“作而不述”极端,这是最坏的结果。有人称之为“不读书,而求甚解”。一方面,它使学术研究失去基础和背景,有人就指出美学界不少人,急于构造体系,而实质上连美学基本知识、功夫都缺乏,贫瘠的“学养”使这些理论体系常就是词语制造的空中楼阁,毫无学术价值。不仅国内,也不仅现代,罗素曾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叫“精神废料大纲”,其中列举了众多著作。如果将我国现代学术研究也作这一角度的考察,那将是令人痛心和啼笑皆非的。另一方面,它加剧了“文人相轻”和学者之间“知识的不合作”。不注重、或根本不愿研究、解读同仁,一切以利己主义为标准,使学者争鸣、文化发展,就在这重重“门户”和“学阀”中断送。它使精神文明建设和精神市场培育异常艰难。宗白华曾说,他最佩服的是古印度学者的态度:即“绝对的服从真理,猛烈的牺牲成见”。古印度学者经常进行激烈的论辩和思想交锋,在未辩论之前,论辩者们就宣言:“若辩论败了,就自杀以报,或归依做弟子”。决不做强辞和遁词,或以其他方式保护自我。从这一角度看中国现代以来的学术论争,实应愧对古人。而在述而不作中,就包含有“服从真理”的品质和精神,这是学者做人、做学问的“人性基础”或曰“文化良知”。在功利日益酷烈的现代学界,重提这句老话,确实很有时代意义。至少我们也应做到“先述而后作”。
当然,真正的“有识之士”不仅不诟詈“述而不作”,而且能在比较中认识其价值,成中英就指出:“……孔子自称述而不作,这就表明他对历史根源性具有相当的自觉。他的创造是继承传统的创造,代表了更上一层楼的价值诠释,因而也表现了更高层次的人性自觉。这也是他后来能够发生巨大影响的原因所在”。(《世纪之交的抉择——论中西哲学的会通与融合》第341页,知识出版社·上海1991年版)。
历史本就是在“述”与“作”、传统与变革的冲突和斗争中行进的,历史的先锋角色也确需保守势力的制约,这就是说,在某种意义上,述而不作与作而不述都有其存在的历史合理依据。看到这一点,我们对现代学界、现代人知识—生活领域的种种问题,或许会用一种平静的目光去看待。让有些人述而不作,让另一些人作而不述,让剩下的人们,在前两者之间寻找学术之路。这恐怕也应算作是一种精神健全的学人风度吧。
抒臆集
刘士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