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上功德林的扶梯,被侍者导引进那房间时,近十位先到的恬静地起立相迎。靠窗的左角,正是光线最明亮的地方,站着那位弘一法师,带笑的容颜,细小的眼眸子放出晶莹的光。丐尊先生给我介绍之后,教我坐在弘一法师的侧边。弘一法师坐下来之后,便悠然地数着手里的念珠,我想一颗念珠一声阿弥陀佛吧。本来没有什么话要同他谈,见这样更沉入近乎催眠状态的凝思,言语是全不需要了。可怪的是在座一些人,或是他的旧友,或是他的学生,在这难得的会晤顷,似应有好些抒情的话同他谈,然而不然,大家也只默然不多开口。未必因僧俗殊途,尘净异致,而有所矜持吧。或者,他们以为这样默对一、二小时,已胜于十年的晤谈了。
与叶圣陶同代的丰子恺,也有篇描写弘一法师的文章,他把这位大师的安然超凡的神态也写得栩栩如生。那篇题目叫《缘》的散文,读后怎么也忘不了。其中有一段是:
每天晚快天色将暮的时候,我规定到楼上来同他谈话。他是过午不食的,我的夜饭吃得很迟。我们谈话的时间,正是别人的晚餐的时间。他晚上睡得很早,差不多同太阳的光一同睡着,一向不用电灯。所以我同他谈话,总在苍茫的暮色中。他坐在靠窗口的藤床上,我坐在里面椅子上,一直谈到窗外的灰色的天空衬出他的全黑的胸像的时候,我方才告辞,他也就歇息。这样的生活,继续了一个月。现在已变成丰富的回想的源泉了。
我以为这些都是难得的史料,它为后人了解李叔同,提供了感性的蓝本。人贵于平实、淡泊,我不是佛教徒,对佛理中的玄想所知甚少,但我觉得佛家纯真的思想,深刻洞悉人生的智慧,是令人羡慕的。人生若能参悟出一点真正的玄机来,那是不枉活一生的。虽然未必都如弘一法师那样遁入空门,但在繁忙中稍能抽暇静一静心,想想自己是否有过悖于常理的行径,是否有一点天良,是否对得起生命价值,不也是很好么?
许多年前,看到关于弘一法师的生平材料,曾为这位才华横溢的文人隐于寺庙之中,深深惋惜。绕着人生的苦海走,所得的结论,与直面于苦海者比,未必深刻吧。鲁迅、周作人是敢于下地狱的,苦风冷雨中,也得到各自生命的深层体验。鲁迅的肉搏惨淡的暗夜,是一种生存之悟;周作人于苦雨斋中咀嚼涩果,也是一种生存之悟。二者所获的体味,与弘一法师虽不尽相同,但在一定意义上讲,亦是异曲同工的。弘一的逆人生而行,与周氏兄弟的顺生而又抗生之行,所得者,均苦汁也。在我眼里,弘一的选择,如同他早期推崇的音乐、绘画,是一种艺术化的途径。独居山中,少与世人往来,仅于道念与书法中求得乐趣,岂不浪漫气么?与众僧不同的,是他把佛学艺术化了,那静谧之处,恰好可现出一种美的韵致。叶圣陶、丰子恺,对他的把握,与其说是理性的,不如说是艺术的。他的美,他的神秘之处,均充盈着感性的愉悦。仅就此而言,我以为弘一法师临别时的偈语是一篇人间的妙文,是无功利的纯粹的性灵之光。愿天下人也能时时诵之,或许有些启示?偈云:“君子之交,其谈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亡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李叔同》,钱君<SPS=0104>主编,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一九九三年十二月版,12.50元)
品书录
孙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