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情说爱,为人情应有,正大光明,本无须避之若浼。但中国自有中国的特别国情,在漫长的封建时代,视男女之私为不端,道学教条就是扼杀人性的大杀手。到了社会主义社会,又强调阶级情,把家务事、儿女情划为禁区,左家军高举义旗,旦旦而伐之。《共产党宣言》指陈含情脉脉的家庭轻纱,为资产阶级的金钱势力所破坏;大概未曾逆料,政治权力对家庭的破坏力比金钱势力强大得多。人性论早成为修正主义的同义词。文革期间,上山下乡,一声令下,把数以千万计的青年男女赶到穷乡僻壤,葬送了青春和终身幸福,大规模地制造旷夫怨女,孽缘情债,演成一场旷古绝今的情天浩劫,而传媒却以强烈的政治色彩,大肆张扬,为之歌功颂德,掩盖了事实的巨大悲剧性和残酷性。
情欲之流,有如奔流急湍,不予疏导启迪,反加阻塞,就要泛滥成灾。滞雨疑云,把情爱之事神秘化,则会导致旁门左道,沾花惹草,窃玉偷香,无所不为。西方称爱情是文学的永恒主题,中国自来禁例森严,但传情达意之作,仍然是诗歌王国的一大特色。《诗经》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就打了头阵,以后历朝诗坛,代有销魂蚀魄之作。李商隐的无题诗,“锦瑟华年”“沧海月明,蓝田玉暖”,成了千古哑谜。柳耆卿以写情名手驰誉词苑,“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同时也断送了一生的功名利禄。凡有井水处必有柳词,足见柳词受欢迎的程度。作者一瞑之后,却要靠欢场女子仗义集资,葬殓饰终。婉约派的李清照,既有传诵不衰的名句“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豪放派的苏东坡,除了响遏行云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之类,也有悼念朝云的缠绵悱恻之作。“恋爱自由”,是五四时期提出的口号,令人耳目一新,而主旨在社会改革,一面又对吟风弄月、鸳鸯蝴蝶、卿卿我我大张挞伐。但鲁迅却曾经高吟“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郁达夫的《毁家诗纪》,“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锦心绣口,更不愧为传世之作。据旧笔记记述,曾有不识字少妇,夫婿出门在外,她投书寄远,画了满纸的圆圈,大的大,小的小,有的是套圈(<SPS=2407>),有的是双圈(<SPS=2408>),有的是破圈(<SPS=2409>),有的是连续不断的密圈,竟是一封无字天书。后经破译,原来是一首小令:“相思欲寄无从寄,画个圈儿替。小圈儿是我,大圈儿是你;大圈儿在外,小圈儿在里;双圈是盼团圆,破圈是伤别离,还有那说不尽的思想,一路圈儿圈到底”。男女、恋爱、家庭诸问题,无疑是重要的人生问题,看来必须上纲上线,提到人权和民主层面上来理解,才能真正了断。在报纸上公开设坛,七嘴八舌,大念爱情经,群情鼓舞,而不闻有何非议干扰,我想应该看作是新时期改革开放的一个亮点,令人生惊喜交集之感。
《百字文》专栏有两大特点:一是与一般专栏文章不同,不是由一位名家执笔,或三五名家包办,而是道地的群众集体创作,作者的名字是陌生的,五百篇就是五百作者,绝无重复。作者地域分布,以上海为多,其次是邻近江南诸省,远至鲁、豫、皖、赣,广西、四川。看来所作都是有的放矢,有感而发,我猜多位作者所作,虽然公开发表,特定的读者对象只是一人,等于暗中传书递简,彼此莫逆于心。凡是情话,都是真正的私房话,如果隔墙有耳,就会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百字文》诸作,虽语多真挚,幸而绝少肉麻当有趣的低级趣味。二是情爱问题,属于心灵的敏感部分,最容易暴露人的品质。而且情爱问题是多棱镜,折射方面很广,是一种粼粼的情知波动。《百字文》是情语,隽语,夜半无人的私语,深藏内心的自语;是感性的涵泳,知性的评点,智慧的闪烁,哲学的探索。受人欢迎,并非偶然。《百字文》的主持人是《女性世界》的主编戴文妍女士,这无疑是她一种聪明的设计。
《百字文》成书,文研以写序相嘱,而我久已为此种任务所苦,只得敬谢不敏。为表示支持,我建议求教更为合适的人选,并自告奋勇,愿试为代求。文妍虽欣然同意,却又顾虑对方不肯一诺无辞,求生不如求熟,希望我勉为其难。我不得不食言自肥,又一次打破自设的禁例。
我和文研的尊人戴中孚同志是同事兼朋友,他为人诚悫,我们交往有年。我知道他们父女笃于亲情,和新潮派很不相同。我和她已故的妹妹文婷也相熟,过去有一时期,文婷常来我家,照顾我们老俩口,亲切地为我们替些手脚。她长得非常美,性情温柔而又善良,有点女性的痴心,曾为一点虚幻的恋情,郁在心里化不开,渐渐形成死结,终成心病,引起闲人闲话,使她感到沉重的压力,她愤愤不平,最后终于成为情坛祭品。她自杀前把家里收拾得整整齐齐,自己打扮得娉娉婷婷,娇艳如花,静静地躺在床上。遗书请求父亲把她安葬在母亲的墓畔,好到地下去侍奉母亲。她很有才华,生前曾给我一篇自传性的短篇小说,还给我写过一封长信,倾诉她内心的苦闷,我至今保存着,曾想据此作一小文,以资悼念,而无此余裕。现在乘为《百字文》写序之便,记下她为情献身的事实,寄托哀思,也了了我的一宗心愿。
近顷患病住院,病情略有起色,夜半梦回,想乘病休之便,酝酿序文该说些什么。无意中想到文婷,心情惨恻,不能成眠,心想暂时抛开,闭上双眼,不道两行清泪,冰冷地流经双颊,竟濡湿了枕衣。
从前西湖有一座月下老人祠,香火鼎盛,许多男女都去求神祈福。祠里有一副名联,我略改数字,照抄如下,奉献给本书读者:
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
是人间同心侣,莫错过姻缘。
一九九五年九月十三日病中
柯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