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文学中“迷惘的一代”事实上可以分为二支:一支以海明威为首,这是批曾经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对战争感到失望和厌恶的文人;另一支以弗·司各特·菲兹杰拉德为代表,他们原来对战后世界抱有幻想,但到头来大失所望,也抱有迷惘、失望和悲观的情绪。前者从厌战开始进而否定传统的精神价值观,后者则显示了未参战一代人对“美国梦”的幻灭。海明威一直在美国文坛上昂然独步,虽然到他晚年“硬汉”风格逐渐淡化,但他的影响至今不衰。菲兹杰拉德的声誉到三、四十年代就陡然低落,但从四十年代末期到五十年代又重行上升,而且声誉遍及欧洲各国。批评家认为他所说的“爵士乐时代”正代表了二十年代的美国,他是当时美国人民良智的代言人。
明年是弗·司各特·菲兹杰拉德(F.Scott Fitzgerald,1896—1940)诞生的百年纪念,还不知道美国文坛会怎样去追思这位“迷惘”人物;因为美国文坛经过了三、四十和五、六十年代连绵不断的辉煌,到八、九十年代似乎已成强弩之末,进入了衰竭期,除了那几位如今已成老人如梅勒、厄普代克、贝娄、欧茨、莫瑞森等人还在文坛上显示他们颤颤巍巍的身影外,似乎有后继乏人之危。我们在期待着美国文坛在世纪末出现的新人。
菲兹杰拉德生于明尼苏达州,祖上是爱尔兰移民。长大后在普林斯顿大学读书,一九一七年入伍,但他没有去参加欧战,一直在国内服役。一九一八年欧战终了他也退伍,以后即就职于一家商业公司作誊写员。他爱好文学,业余从事写作,作品表现美国战后一代对现实的悲观失望、对未来迷惘彷徨的精神面貌,属于迷惘一代中的人物。他在服役期间爱上了一位上层社会的漂亮姑娘姗尔达·赛瑞,但因出身寒微又是个穷措大,未能和姗尔达结婚。一九二○年他以小说《人间天堂》得到批评界的认可而登上美国文坛,同时畅销的收入,也成就了与姗尔达的婚事。姗尔达对菲兹杰拉德尔后的生活和写作深有影响。他们的婚后生活可以用“狂欢纵乐”四字包括,经常往返于纽约巴黎之间,极尽奢侈豪华。一九二五年他出版了代表作《了不起的盖茨比》,奠定了他在美国文坛中的地位。在这部小说中,菲兹杰拉德把两种不同的看法统一在一个作品之中,从而达到了某种效果。我国的《美国文学史》作者之一董衡巽说,《了不起的盖茨比》在爱情故事后面隐藏着一股哀伤的细流,渗流在字里行间,透露出菲兹杰拉德对于美国梦想的失望。又说,这种又融合又有距离的表现方法,使蕴藏在形象里的思想感情具有多种层次,不同的读者有不同的体会,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解释。英国的美国文学研究家坎列夫在《美国的文学》中说,海明威和菲兹杰拉德两个在写作技巧上都曾专心致志,如果天假以年,菲兹杰拉德说不定可以和海明威一起证明,专业上的智慧可以使他具有更渊博的知识。
这位短命的作者只活了四十四岁,就为酗酒、肺病和心脏病夺去了他的生命。菲兹杰拉德同姗尔达结婚后,生活奢侈,导致入不敷出的恶果;再多的收入也填不了他们夫妻二人挥霍的恶习。而且姗尔达又自视甚高,对菲兹杰拉德不服气,总想同他一决高低。一九二六年她得了精神病,从此经常出入医院,同时又脾气乖张。折磨得菲兹杰拉德的生活又不正常,他以酒浇愁,成了个酗酒的人。他此后创作的小说《夜色温柔》(一九三四)既显示了他的才力衰退,受到批评家的冷淡,又不能弥补他的生活开支,使他意志消沉、贫病交迫。姗尔达在一九四八年去世,活得比菲兹杰拉德还多了八年。菲兹杰拉德除了出版上面提到的小说外,还有两部短篇小说集《姑娘们和哲学家们》(一九二一)和《爵士时代的故事》(一九二二),一九三六年他在病中写了自传《崩溃》,一九三九年写了《最后的一个巨头》,全书未写完即以心脏病去世,遗稿由他的挚友E·威尔逊整理后于一九四一年出版。
不知是否为了纪念菲兹杰拉德的诞生百年,美国哈泼柯林斯出版社于一九九五年七月间推出了两部有关菲兹杰拉德的书。一部《司各蒂》是写他女儿的,由他的外孙女艾玲娜·拉纳翰执笔;另一部《亲密的谎言》,由他的外孙罗勃特·韦斯勃洛克写他母亲雪拉·葛雷姆和菲兹杰拉德的婚外恋。
写《司各蒂》的艾玲娜·拉纳翰是司各蒂的女儿,一位艺术家和插图画家,把她的母亲写成一个“完全非凡出众的”女人,不过书里的事实却证明司各蒂的非凡出众在于她的平平常常、普普通通,只是一种谦让的成功。这在她是用极大的努力才能做到的。因为她很容易被生活中的风波压倒,接受了她父母在生活中一贯没有责任心的伤害。司各蒂从九岁起就要同她母亲的精神病和她父亲的自我陶醉及作为酒徒的狂暴打交道,是个出色的幸存者。在这种情况下,她在早年便成为一个善于自我克制的人:在众人面前,她表现为一个“有金色童年”的形象,在巴尔的摩、巴黎和法国南部等遨游;在内心里,她不愿谈她的父母和她早年的生活。“我母亲从来不愿谈她父母的情况,只要我们一提起,她便立时勃然大怒。”司各蒂本人一提到他的父母,就会发出自卫性的冷嘲,说人们经常生活在他们多思多彩的梦幻中,既出色又潇洒,但是他们只能并排坐在餐桌上,而永不会是在生活里。
在司各蒂三十年代正值豆蔻年华时,她有幸被委托给哈罗德·奥勃尔夫妇管理,她进了凡莎女子大学,而且早熟早慧,小小年纪就给几本杂志包括一流的《纽约客》杂志写短篇小说。一九四三年她同巴尔的摩世家的一位法律学生萨缪尔·杰克森·拉纳翰结婚。这一对夫妇迁居到华盛顿居住,拉纳翰当时在司法部工作。在狂风暴雨般的五、六十年代的日子里,他们是群魅力四射夫妇中的一对。司各特一住下来马上就适应这种生活。她是时髦的主妇,四个儿女的母亲,而且是菲兹杰拉德家财产的保护人,这一家光辉的守护神,激情的民主党人和经费募集人。同时,她又兼任《纽约时报》和《华盛顿邮报》妇女栏和民主党刊物的撰稿人。
可是这完全不是一个成功的故事。拉纳翰夫妇的婚姻生活并不长久,司各蒂不得不离婚又另行结婚。六十年代的社会动荡特别造成了对于拉纳翰家的伤害,司各蒂的大儿子逖姆显然有他外祖母精神分裂症的遗传,廿七岁在越南战争中自杀了。幸而司各蒂是在十分艰苦中长大的。所以她能压制住自己的感情而以泰然处之的容貌面世。司各蒂的故事似乎跟踪着她的父母,成为他们的结尾。她的故事似乎值得一谈,但是艾玲娜·拉纳翰不适于做这件工作。她把她母亲的每一事件的细节都加以详尽叙述。从她母亲的筹款工作一直到同邻居口角,事无巨细,都认为有意义而不加遗漏。司各蒂给她儿女的满腔怒气的信件,都原文照录不加删节。这位拉纳翰夫人被既使她抱怨又使她困惑的母爱,遮住了视线,使她对于某种事件不能有真正的理解,结果使书叶堆满了心理分析医师的材料而不是给予读者经过慎重考虑和编辑的内容,这就使这家人给 人一种印象,他们只能给人不愉快的感觉。这对司各蒂真是个讽刺,她极力要离开她父母和他们所造成的神话故事,因为她是那样重视个人隐私权,结果由于她自己女儿的好心反而将她全家的底细暴露无遗,成了个不能为读者所理解的司各蒂。这些便是美国的书评家给予这本书的评价。
《亲密的谎言》是菲兹杰拉德婚外恋人雪拉·葛雷姆在他死后五年出生的儿子罗勃特·韦斯勃洛克写的。他是个以笔墨为生的人,写过几本小说。内容颇具挑逗性但尚可入目,不过常常有使他陷入通俗浪漫小说一流的困惑,但这本书却写得十分正经与迷人,内容的一部分早已由葛雷姆写入她的回忆录中。葛雷姆必须顾虑自己写得是否与五十年代的道德规范相合拍,而韦斯勃洛克却不必为这些强制的力量局促不安。
葛雷姆所以能传名后世,主要由于她是菲兹杰拉德最后的一个恋人,她同司各特相恋之前的历史,是和她有三年能照顾这位被溺爱的天才一样引人发生兴趣。她是个自我成就的盖茨比。她原名丽丽·雪尔,是伦敦东区一对犹太夫妇六个小孩中最小的一个。父亲死得很早,母亲在一九一○年把刚六岁大的丽丽送给位于伦敦南部的一家犹太医院附设的孤儿院;丽丽在院里住了八年。她在孤儿院里事事出人头地,得到可以继续升学的奖学金,但是她被迫放弃了,因为需要照顾她将死的母亲和她那粗鲁的兄长。
她回家后做过短期的女佣,以后在一家百货公司里出售牙刷,十七岁时,在她的柜台为一位陆军少将约翰·葛雷姆·吉兰所“发现”。这位军人比她大二十五岁, 看出了她的天赋。他们不久就结了婚。这位少将把这诱人而又无知的少女当作她的生财之道,把她改名为雪拉·葛雷姆,送进皇家戏剧学院上学。在学院里,她那一口伦敦佬的土话改掉了,不久就登上了舞台,成为名伶诺尔·考德风行时期的合唱队员。
吉兰是个阳痿不能人道的人,事实上他也不愿成为葛雷姆的绊脚石。他要她伪装小姑居处尚无郎的样子,鼓励她去多交男友和有影响的人物。运用她新学的伦敦上流社会语言和她动人的风姿,很快就进入了伦敦的社交活动,成为一个风头人物。她不愿只是做一个“戏子”,还在新闻事业上打天下。等她一九三五年到达美国时,她已是一个专门写流言蜚语的专栏作家;她要在这块土地上打破她丈夫和她出身低微的阻力,做一个崭新的人物。
一九三七年菲兹杰拉德已有四十岁了,和葛雷姆在好莱坞相识,一见倾心便成就了他们的露水姻缘。这不是她的投机行动,反之却使她牺牲了更好的机会。她丢掉了一个有钱有势的情人,而投入菲兹杰拉德的怀抱。这时菲兹杰拉德已经潦倒酗酒,在好莱坞被人雇佣写写电影脚本为生了。然而他有幸遇到了葛雷姆,得到了她的援手,在她的照看下,他摈弃了酒瓶,写下了他的杰作《最后的一个巨头》,可惜没有终篇,他就去世了。菲兹杰拉德一生,一心要找到一位绝顶佳人作为他的配偶,他认为姗尔达可算是个绝顶的美人儿,丽丽·雪尔是无法与她媲美的。据说他死后,丽丽找到了她自己的相片,背面有菲兹杰拉德的亲笔题字,曰“一帧婊子的照相”。书评家说韦斯勃洛克在写他风头十足、到处欢迎的母亲时,笔下颇有分寸,不失他的客观性和幽默感。
Eleanor Lanahan,Scottie,602pp;Robert Westbrook,Inti-mate Lies,502pp.,New York,Harper Collins.
西书拾锦
冯亦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