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收拾存书,碰到一本早已忘记的《黄兴传记》,翻开,扫一眼,又看到昔年曾大感兴趣的批注,想补说几句。何以大感兴趣?是因为这样的批注极为罕见,有大价值。为了证明誉为极、誉为大不误,由批注说起。本文之外加批加注的书不多,内容和形式却有多种,贪多嚼不烂,这里只说“发隐”性质的。发隐大致可以分为两类,曰“发理隐”和“发事隐”。发理隐多,而且是古已有之。最典型的可以举《春秋公羊传》,开头经文“元年春王正月”之后,传曰:
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岁之始也。王者孰谓?谓文王也。曷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
一共五问五答,至少最后一答是发理之隐,其意若曰,我不说你就未必知道。这“为不知者道”的传统下传,有不少人接受或兼发扬而光大之,如王弼注《老子》,朱熹注《四书》,等等,都是。
发理隐都来于推想。发事隐不同,又可以分为两类。一类也来于推想,如《诗经·邶风·式微》,毛公的小序说:
《式微》,黎侯寓于卫,其臣劝以归也。
又如陶渊明的一首怪诗《述酒》,“其中多不可解”,到南宋汤汉才说:
按晋元熙二年六月,刘裕废恭帝为零陵王,明年,以毒酒一罂授张伟,使<SPS=1732>王,伟自饮而卒。继又令兵人逾垣进药,王不肯饮,遂掩杀之。此诗所为作,故以述酒名篇也。
另一类来于亲历,典型的例可以到近年大走其红运的红学脂批里去找。甲戌本第一回:
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怀旧,故仍因之。
第十三回(合家听到秦可卿死了)“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
九个字写尽天香楼事,是不写之写。
又其下结尾处:
此回只十页,因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却四五页也。
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因命芹溪删去。
“推想”与本文有关之隐,不管理方面的还是事方面的,都可能错。“亲历”就不同,张目所见,就不会错,除非年深日久,失之张冠李戴。这样,来于亲历的发事隐的批注就有了独占的优越性:一是可信,二是确是可以增益新知,三是还会带来意想不到的趣味。只是有一点,罕见,因为一要亲历,这最难;二要有能力兼有兴趣批注,这也不易。
物以稀为贵,所以我们都愿意看这样的批注,却很少看到这样的批注。我呢,这一次竟受天之祜,手头还存有一本特级的。推为特级,是因为一,批注多(书十六开,80页,批注约八十条),大大小小,多发难言之隐;二,批注者感情充沛,有童心,多用与书中人对话的形式写;三,乃手迹,每条之后皆盖章。且说这本书为《黄兴传记》,刘揆一编述,民国十八年(一九二九)京津印书局印。批注者为黄国英,据批注,曾留日,民初任招抚旅华朝鲜民党专员,与宋教仁、黄兴等都很熟。书正文前有传主及手迹照片,然后是说明编述来由的“传记缘起”。传记缘起页,上有眉批是:“此传记由霖生(编述者刘揆一字)兄托黄人障兄亲自送来,兹特记之,以为纪念。惜开卷一视,昔年同志多列鬼籍,呜呼伤矣。”可见批注者确是个中人,非道听途说者可比也。
以上旁敲侧击的话说了不少,以下该动真格的,亮批注,让同好见识见识。这要选,不是因为有不值得看的,是因为绝大多数,都是不能上桌面的,为了当事者的声名,或只是纸面的清洁,只好忍痛割爱。筛选的结果,也为了占篇幅不过多,只收三条,一条是有关传主的,两条是传主以外的,照抄如下:
克强(黄兴字)呀!你此次(案指辛亥三月攻两广总督署之役)失败,总算是送人去死,你自己到(倒)找出了一个数百万元的寡妇,名叫徐清,号宗汉,替你来解闷。所以你在上海称大元帅的时候,还住在徐家,即以徐宅为大元帅府。你真快乐。但是我看徐清的相貌真是要命,只可说清油炒韭菜,各人心所爱而已。(第48页)
孙总统去职(指孙中山民国元年二月辞临时大总统)后,北伐军女司令吴木兰大请其客,由总统阁员以下约千余人,占领复成桥丁乃扬之住宅为宴会场所。时设宴时间为午后七时,余因系至好,故早两点钟便到吴处。岂知老吴招待来宾,忙不堪言。突于点灯时,木兰在大厅中跑来跑去,忽过余之坐位前,将一裙子摆脱下了,木兰乃随便开口便说:“老黄,帮我扣上罢。”在坐数百人见之大笑,咸言今日老黄拜倒石榴裙下了,弄得我好难为情。但木兰还是哈哈大笑,曰:“老黄呀,你今天真是出风头了。”(第66页)
黄侃老弟,你还记得早稻田病院后面那个女子吗?你的淋病怎样?你太太还骂你吗?(第15页)
三条,都写本文以外的轶事,或说隐事,因为依照马班着史的传统,传人意在留名,要表其大,是不会收这些的。但这些琐碎,用现在的话说,也有可读性。理由有轻的,是可以当小说看,破闷。比如吴木兰一条,吴木兰与秋瑾、唐群英、林宗素等都是清末在日本的女留学生,投身反清的革命,易代之际任北伐军的司令,可以算是巾帼英雄,可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还乐得开玩笑,让与自己“至好”的男性扣裙扣,且夫裙(其时无短裙,更无超短裙),乃掩下体者也,扣脱落,扣,都不免有亲下体之不雅,而还要哈哈大笑,这是故意表示不在乎,今所谓开放,其背后有没有隐藏什么故事呢?此或亦甄士隐也,所以有意思。理由还有重的,是能使我们更深入地了解人生,或说认识人。具体说,人是复杂的,身心及行事有冠冕的一面,也有不冠冕的一面;青史所写是冠冕的一面,不冠冕的一面就不宜于传其真吗?说不可传,我们也要承认定命之不可抗,即如黄兴,政治方面有高造诣,黄侃,国学方面有高造诣,遇石榴裙也就不免英雄气短,这是天命,依孔圣人之训,只好畏之。也可以顺受,说可传,那就如上面引的批注所写,至少有一点可取,是更近真。不知别人怎么样,我读传人之文,是愿意看写得有血有肉,既有正襟危坐一面又有吊儿郎当一面的,而青史所写总是正襟危坐一面,所以补充吊儿郎当一面的批注就有大价值。
可是很遗憾,我们翻检文献库存,却很难找到这样的批注。其结果是一,我们看到的常常是半面妆,另一半面如何,不知道;二,真事隐去之文(多见于诗词)就要费力猜测,测不定就难免烦闷,着急;三,许多可能有的天地间之至文就与知情之人同归泉下,太可惜了。
为了消减这类惋惜,往者不可谏,今后,我们应该欢迎,或更进一步,提倡这样的批注。有能力执笔的可以分为三类:依能力大小(或说可靠性大小)的次序排列,一是作者本人,二是亲见亲闻之人,三是间接见间接闻之人。
用不着举证就可以断定,出于作者本人的发事隐的批注必是最可信的,除非用意仍是不愿读者看到本来面目。但这“除非”是来于理论,不是来于实际,因为,如果不愿显露本来面目,他(或她)就安于半面或迷离恍惚,不批不注了。也就因为某种写法总是来于作者要这样,所以作者本人的这类批注极为罕见。但也不是绝无,如顾亭林作诗,有的诗句下就有这样的批注,只举两个例。其一,《金陵杂诗》的一首有句云“记得尚书巷”,下注:
先兵部侍郎府君官舍所在。(《亭林诗集》卷一)
其二,《朱处士彝尊过余于太原东郊赠之》有句云:“玉碗人间有,珠襦地上新。吞声同太息,吮笔一酸辛。”下注:
盗发晋王墓,得黄金数百斤。(同上书卷四)
像这样的诗句,如果作者本人不注,“尚书巷”,我们只能知道是南京一个地名,何以值得记,就要考而加猜;“玉碗”“珠襦”云云,我们能知道与墓葬有关,而不能知道是盗发了晋王墓,则“太息”“酸辛”的来由就扑朔迷离了。
由有作者批注而变扑朔迷离为一清如水,我们不由得想到许多难解之诗和难解之词,最典型的是李义山的《锦瑟》和一些《无题》诗,如果作者本人加了批注,后代有索隐癖的不少人就可以省去大量精力。但这样的“如果”是来于读者的希冀,至于作者本人,那就会视为难题,试想,如“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一类牵涉香奁的诗句,我们出题,请作者添“谓与□□□欢聚之事也”之空,作者会不交白卷吗?这就使我们想到礼和情的常常不能协调,单说读诗读词,有时就不得不安于不求甚解了。
而仍想求解,就只好退一步,希望亲见亲闻之人(或知情之人)有“与朋友共”的雅兴,把有关的事隐用批注的形式写出来。但这样的希望,如愿也大不易。原因不只一种。其一是知情之人未必有批注的能力和机会。其二,两者都有,也未必有批注的兴趣。其三,前两关闯过,已经拿起笔,头脑中总不能清除礼俗,有些事流到笔端,也不免要笔下留情吧?仍以《红楼梦》的脂批为例,翻看甲戌本,朱笔批注,有些页密密麻麻,应该说发的事隐不少,也许怨我们过于贪多吧,像第五回写太虚幻境,结尾有这样的话:
数日来柔情绻缱,软语温存,与可卿难解难分。……唬得宝玉汗下如雨,一面失声喊叫:“可卿救我!可卿救我!”
我们推想,这里一定有重要的事隐,批注人未必不知道,可是未下笔,大概就因为,难于上桌面的事,只好装作未见未闻。单由这一点说,《黄兴传记》的批注就占了上风,因为是不管礼俗,难于上桌面的事隐也写。
作者本人和知情人的批注可遇而不可求,还可以再退一步,看看间接见间接闻的。这大多是以笔记的形式出现,举两个例:
白尚书(白居易)姬人樊素善歌,妓人小蛮善舞,尝为诗曰:“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年既高迈,而小蛮方丰艳,因为杨柳之词以托意,曰:“一树春风万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永丰坊里东南角,尽日无人属阿谁?”(《本事诗·事感第二》)
东坡集中有《减字木兰花》词云:“郑庄好客,容我尊前时堕帻。落笔生风,籍甚声名独我公。高山白早,莹雪肌肤那解老。从此南徐,良夜清风月满湖。”人多不晓其意。或云:坡昔过京口,官妓郑容、高莹尝侍宴,坡喜之。二妓间请于坡,欲为脱籍,坡许之而终不为言。及临别,二妓复之船所恳之,坡曰:“尔当持我之词以往,太守一见便知其意。”盖是“郑容落籍,高莹从良”八字也。此老真尔狡狯耶!(《扪虱新话》下集卷九)
像这样的诗词,如果没有人发其事隐,得其解就难了。
五柳先生陶渊明是“好读书,不求甚解”,我们常人不敢那样高攀,只好安于学前一半。可是读古今人所作,至少有些地方,我们感到背后有事而不知是什么事,因而就不能得其解,就闷得慌。破闷的灵丹妙药是发事隐的批注,所以我们一,对于既往,欢迎这样的批注;二,对于将来,希望多有人作这样的批注。有人也许要担心,这样一来,世间的许多“美好”不会因而减色吗?我想,如果本不是“云想衣裳花想容”,那就能看看减色后的本相也好。
张中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