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德是谁?纪德是个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作家?
一九四九年以后,法国作家纪德的名字,长久地从中国大陆上消失了。如果我记得不错,第一次重出他的作品,是湖南人民出版社一九八六年收入“散文译丛”的《刚果之行》,当是取其对殖民主义和资本主义有所揭发吧。后来,陆续出版一些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品选本,纪德作为这一奖项一九四七年得主,才无法回避地偶尔露上一面。
而在一九四九年以前,只要确是爱好文学的读者,几乎没有不知道纪德的。仅一九四八年天津《大公报·星期文艺》就连载陈占元先生对纪德的评论,北平《国民新报·文苑》则在同年九月十四日发表了张若名《纪德的介绍》(一,小传;二,感想)。
纪德这样一位有世界影响的法国作家,何以遭到如此冷遇?除了他属于当代西方即资本主义世界以外,还有他个人的原因。且看一九八一年《辞海》(第二版)的词条:
【纪德】(一八六九——一九五一)法国作家。先后受象征主义和尼采超人哲学影响,在追求“绝对忠实”的口号下,宣扬极端个人主义。主要作品有:《窄门》、《田园交响曲》,描写爱情纠葛;《地粮》,表达资产阶级享乐思想;《梵蒂冈的地窖》、《不道德的人》、《伪币制造者》,为不道德行为辩护。二次大战期间成为亲法西斯分子,战后又宣传世界主义思想。一九四七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由此可见,仅就作品而言,“爱情纠葛”,已不足道,“享乐思想”,腐朽不堪,“为不道德行为辩护”,则已堕落为能说会道的文痞;这还不算,“亲法西斯分子”更是一顶政治帽子,不判刑也该“劳教”的。居然平安无恙,寿终正寝,已可见资本主义国家纵恶无边了。
其然,岂其然乎?看看《中国大百科全书·外国文学》卷(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一九八二)陈占元先生撰写的词条,其中写道:
一九三二年他(纪德)参加了国际反法西斯运动,同国际反法西斯和反对战争大会的代表们一道到柏林向希特勒递交抗议书。他宣称信仰共产主义,但不久他到苏联访问之后,发表了《从苏联归来》(一九三六)和《从苏联归来的修订》(一九三七),对苏联进行批评。
关于纪德三十年代以后的情况,《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一九八五)是这样介绍的:
他(纪德)似乎一度信仰共产主义。一九三六年去苏联访问,回国后发表了《从苏联归来》及《从苏联归来的修订》,表现了他的失望。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纪德转而重视传统价值,认为绝对自由既毁灭个人,又毁灭社会,自由必须与传统约束相联系。这时他住在北非,完成了他最后的伟大作品《忒修斯》(一九四六)。忒修斯凭借传统的线索回到阿里阿德涅身边,纪德凭借同一线索认识了过去的价值。……
对照看来,《辞海》条目中所没有提到的,纪德访问苏联以后,写书“表现了他的失望”,“对苏联进行批评”,这才是问题的要害。《辞海》大体成书于文革期间,无非以苏联的评价为准;当时中苏虽已交恶,但意识形态领域特别是对待西方文化的态度,与斯大林一日丹诺夫时期仍然取基本一致的口径。二次大战以后,最能引起同仇敌忾的是法西斯(当然包括亲法西斯分子),犹如我们骂的汉奸、二鬼子,当时苏联最时髦的一个罪名是世界主义,犹如我们指为数典忘祖的反爱国主义,那是要从崇洋媚外进而里通外国的。加纪德如此恶名,不但使纪德对苏联表示失望、进行批评的著作,连同其他作品通通在苏联国土上成为禁书,而且可以在整个“社会主义阵营”把纪德“搞臭”了。
中国大陆同当代西方文学隔绝多年,从有关纪德的仅有的信息看,《不列颠百科全书》在学术领域无疑具有权威性,(邓小平在先后接见不列颠百科全书公司编委会副主席吉布尼和总裁斯旺森时说过:“全世界都知道《不列颠百科全书》在学术领域具有权威性的地位。我们中国的科学工作者把你们的百科全书翻译过来,从中得到教益,这是很好的一件事。……中国的部分将来自己来写。”)《中国大百科全书·外国文学》纪德词条的撰写者是法国文学研究的权威,且成书于改革开放以后,这两者当是可信的;相形之下,《辞海》所云,既无权威,更不可信了。
对于中国大陆今天的许多读者来说,好像是重新阅读纪德,以至重新发现纪德。其实,纪德跟中国是早有缘份的。三十年代之初,他就以“真正发自内心”的感激之情函谢他的中国知音。张若名一九三○年十二月在里昂大学通过了博士论文答辩,论文题为《纪德的态度》。安德烈·纪德读了这篇论文后,在一九三一年一月十二日写信给她,说“自己从来没有被别人这样透彻地理解过”,许多论点“以前还从来没有别人这么说过”。由于纪德极富创造活力给作品形式和内容带来的特殊性,纪德当时正处在对他毁灭性的攻讦和谴责中,读到张若名的论文,他“又重新意识到自己的存在”。
时过六十多年,读张若名这篇刚刚译成中文的《纪德的态度》,它的意义不在于当时曾经给纪德以巨大的“鼓舞和慰藉”,而在于它以体物入微的剖析和“自然而然地得出的结论”,使一个不仅在不同时期人格有所演变而且在同一时期充满矛盾的作家的内心,还有他那些往往是同时表现一对互相矛盾的、相反(或亦相成?)的真理的作品,真实地呈现出来。张若名据以分析的作品虽限于从上世纪末到本世纪二十年代的纪德著作,但有来龙便有去脉,我们也不难从中找到纪德后来发展的逻辑依据了。
譬如关于纪德走向尼采式的个人主义,张若名认为,在尼采和纪德的新教信仰中有一个根本的冲突,就是自由探求真理的精神和顽固的宗教信仰的斗争;在他们那里,自由探求真理的精神导致无神论,而炽热的宗教信仰不能解脱,便转化为对神圣自我——“超越了善恶”的自我的肯定。纪德在一八九一年起开始否认新教的道德权威而追随自己的意志。直到大约一九○二年,已经写完了《不道德的人》(又译《背德者》)的三分之二,他才读到尼采的作品。不能说他受尼采的影响,他们是在道德解放的道路上邂逅的。尼采作为道德家抨击道德,每一页浸透着强烈的否定和刺人的反讽;纪德却作为艺术家分析道德行为,他着迷于不断摧毁价值的旧金字塔,重建价值的新金字塔,使每种感情、每种思想、每个行动不断接受价值的检验和评价。反映在作品里,他巧妙地设下一条批判性的脉络:他先在读者的心里诱发一种信仰,而后通过批判破坏它。他这样不断破坏已经建立起来的东西,让最后经得起考验的信仰存在。这里多少可以看到陀斯妥耶夫斯基对人的灵魂的鞭挞的投影。,
纪德在另一方面也与陀斯妥耶夫斯基相似:基督教的谦逊以及放弃自我——“要失掉性命的反要得着它”——在他心中打下不可磨灭的烙印。他没有把基督教的这种态度视为弱点,而是从中发现了战胜个人主义的秘诀。张若名分析说:“在他看来,放弃个性,自我才完善。真正的个人主义包括生命的个体性和宇宙性。一方面,表现出某种人格的个人的存在构成了个人的价值,另一方面,这种存在是按逻辑序列组合起来的,因而也具有宇宙价值。包括个体性和宇宙性之个人主义人格的形成,与小我(moi)和大我(Je)的分离相一致,因为小我与大我在行动中一开始就交织在一起。大我表现为行动的小我的一种内在的思想。但随着大我变为一种沉思,小我与大我也就产生了矛盾;……当这种公正的沉思权力至高无上时,服从它的小我远非失去自身,反而充实强大起来。纪德解释道:‘个人主义的胜利在于个性的放弃之中。’”张若名在结束论文时写道:
由于他总是坚信自身的力量寓于自我的牺牲之中,所以极力主张放弃自我,他用了“非人格化”的手法,创造了小说中的人物。“在生活里也一样,他人的思想与感情寄居在我心里;我的心只是出于同情心才跳动。”“这构成了我的性格和作品的关键。”实际上这种嫁接他人心理的能力支配着纪德的人格。罗歇·马丹·杜加尔把这称之为“令人难以置信的同情心”。然而在纪德那里,存在着某种超过了这种同情心与好奇心的东西;支配着他的,也是构成他的主要美德的,是自我的牺牲。(原文注释从略。——引者)
如上所说的纪德现象,看来不是《辞海》中“(受)尼采超人哲学影响”、“宣扬极端个人主义”二语所能概括。不管你是否同意张若名对纪德的分析,也不管你是否同意纪德的人生态度、创作心理以至创作手法,你总不能不承认纪德作为一代文学大师的存在,也不能不承认张若名对她的研究对象,从宗教、哲学、艺术背景到文本作了深入肌理的、历史的考察和解剖,而不是浅尝辄止或望文生义,言之有据,而不是乱捧或乱打。
张若名,一九○二年生,一九五八年六月十八日在云南大学的教师“交心”运动期间投河自尽。她的历经坎坷的独子杨在道,在各方支持下整理编辑了包括张若名五篇有关纪德的论文的这本《纪德的态度》,作为对母亲的纪念:“没有花圈也没有哀乐,三十多年了,已经无力再哭泣”,同时他对读者说:“您读了这本书,也就是陪伴我再一次把天边的妈妈遥祭。”“谢谢。谢谢你。慢走,多保重。不论你回头,还是不再回头,我在望着你。”他是对读者说呢,还是同读者一起对张若名说,也对纪德说?
一九九四年十二月十四日
(《纪德的态度》,张若名著,三联书店一九九四年三月版,6.80元)
邵燕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