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女作家弗朗索瓦丝·萨冈出版了她的新作《转瞬即逝的悲哀》,法国《读书》杂志的记者为此采访了她,在第二二八期(一九九四年九月)上发表了她的谈话录。出乎我意料的是,十九岁便在文坛上崭露头角、青云直上的萨冈,竟是不如意事常八九,现在已明显地衰老了。这种感觉不是来自她的年龄,她才五十九岁,而是来自她言谈之间那种貌似豁达、实为凄凉的情调,正如她的新作的标题一样。
萨冈于一九三五年诞生在法国南部卡雅尔克市的一个村庄里,原名弗朗索瓦丝·夸雷。她上学后成绩平平,考大学时名落孙山,却以萨冈为笔名发表了小说《您好,忧伤》(一九五四),荣获评论家奖,从此成为专业作家。迄今为止她发表了二十八部小说、剧本和回忆录,有些还被搬上了银幕。然而她的生活却并非如此顺利:一九五七年四月,她在一次车祸中身受重伤;一九五八年,她嫁给居易·肖埃莱,不久离婚。一九六二年,她改嫁罗贝尔·韦斯托夫,生了一个男孩之后再次离婚。她因为涉及税务、可卡因等方面的案件而常与警察局和法庭打交道,甚至与雷诺汽车公司和电视四台都闹过纠纷。她的私生活也引起流言蜚语,例如曾和一个女模特同居多年(参阅《读书》第一六七期)。一九七八年,医生宣布她患了胰腺癌,后来虽经确诊否定了这一结论,但死亡的阴影却在她心头萦绕不去,终于使她写出了这部以一个癌症患者为主人公的小说。
萨冈是著名的通俗小说家,她的小说篇幅不长,人物很少,描写的是二人或三人世界里的感情波澜。人们都以为萨冈喜欢写调情、写通奸,其实她要表现的是人生的孤独。她笔下的主人公之间确有不可告人的狂热爱情,但并非三角恋爱或情场艳遇,而是由特殊境遇孕育起来的真情。唯其真挚,才能永远活在主人公的心里。笔者在一九八三年译过她的短篇小说《意大利的天空》,写法国人米尔斯在意大利作战时身负重伤,受到当地年轻农妇吕吉亚的悉心照料,由于吕吉亚的丈夫也在前线,所以他们自然而然地相爱了。他伤愈归队,战后回到法国,有了自己的家,过着上班、下班、打球、说说笑笑的平凡生活,可是吕吉亚始终占据着他的心。他无法向任何人诉说自己的痛苦,只能借酒浇愁,醉了就躺在地上,似乎闻到了随风飘来的意大利田野的芳香。一个经历了这种感情波澜,又只能靠回忆来排遣情思的人,生活无论多么丰富多彩也弥补不了他内心的寂寞和孤独。这种凄凉的幸福、苦涩的柔情,既是萨冈小说里人物的心境,也是萨冈本人精神状态的写照。
然而萨冈的小说读来却并不令人感伤,这是由于她用幽默淡化了生活的重负。在她看来,最倒霉的时候也有光明,最美妙的时刻也有阴影。她在烦恼不断的情况下,居然还有心思发明了夜间能发光的衣帽架,便是她以幽默态度对待生活的一个例子。也许正因为如此,她反对“禁酒、禁烟、禁这、禁那”,坦然承认她在私生活里随时都在撒谎,目的只是为了避免争吵和麻烦。当然在公开场合,例如在电视上回答问题时,她是从不撒谎的。
萨冈认为人是脆弱的。人们只是担心丢掉工作,没有钱,总之只有物质上的忧虑,所以在精神上受到沉重打击时就无能为力。她引用尼采的话说:“使人发疯的不是怀疑,而是确信。”当一个人身患重病、自知必死无疑的时候,就会和被判死刑的人一样感到无法忍受。在《转瞬即逝的悲哀》里,主人公马蒂厄是个四十岁的建筑师。他身患癌症,当医生粗暴地对他说:“第一,您就要死了;第二,我告诉您这一点,因为您是成年人”的时候,他要说的话却是“不,人碰到这种情况就不是成年人了,我真想去靠在我母亲的肩膀上哭一场。”人们并非如通常所说的那样勇敢坚强,但总是在千方百计地掩盖自己的弱点。
萨冈对法国的社会现实深感不满。她小的时候,村庄里的人每天傍晚都要聚在一起聊到深夜,现在一到晚上八点家家户户都关门大吉。电视是罪魁祸首,不仅节目内容乌七八糟,而且使人们相互疏远,成了偷懒和老死不相往来的借口。“我们的时代……只有对金钱的永不满足而又使人烦恼的欲望”,因此道德标准也变得不可思议,精神价值已经丧失殆尽。萨冈从中总结出了她的“理论”,即现在的人都只问“怎么样”,不问“为什么”。海湾战争打得怎么样?没有人问为什么要打。其实到海湾去打仗不是为了拯救什么,只是因为那里有石油。在宴会上,常有衣冠楚楚的男子吹嘘他们施展诡计使对手破产,相当富裕的女人炫耀自己骗了旧货商的一笔钱,这时人们只会问他们怎样施展诡计和欺骗手段,没有人会问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萨冈初出茅庐的时候,曾被莫里亚克称为“迷人的小精灵”,现在却已年逾花甲、淡泊名利了。她尽管身体不好,仍表示要继续写作,因为在这个“金钱至上,使人疯狂”的时代里,写作是一种激情。如果不写作,她的生活就会变得死气沉沉、毫无意义。
远眺巴黎
吴岳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