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新小说派的衰落,法国文坛在六七十年代升起了三颗新星:乔治·佩雷克(一九三六——一九八二)、让—玛丽·居斯塔夫·勒克莱齐奥(一九四○——)和帕特里克·莫迪亚诺(一九四五——)。他们的作品各有特色,但都是在吸取现代派小说技巧的基础上反映社会现实,可以说是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互相交融的产物。佩雷克因患癌症不幸过早去世,莫迪亚诺则一帆风顺,屡屡获奖,其中包括最重要的龚古尔文学奖及法兰西学士院小说大奖。勒克莱齐奥早在一九六三年就因处女作《笔录》获勒诺多奖而一举成名,此后笔耕不辍,至今已发表了近三十部小说,但是获奖不多,他自己也很少在巴黎露面。
法国《读书》杂志在一九九四年夏天向读者进行了一次问卷调查:“谁是当今最伟大的法语作家?”投票结果,勒克莱齐奥以得票百分之十三夺魁。而在被提名的其他作家中,大名鼎鼎的玛格丽特·杜拉斯得票百分之二点五,米兰·昆德拉为百分之一点五,巴赞和莫迪亚诺不足百分之一。与此同时,加里玛出版社发起对两万三千六百六十名中学教师进行了调查:哪个作家的作品最适于收入中学教材?勒克莱齐奥的得票不仅超过了杜拉斯和莫迪亚诺,甚至超过了从兰波到莫泊桑的所有经典作家,由此可见他在读者中有着极大的影响,法国《读书》杂志为此访问了他,并在第二三○期(一九九四年十一月)上发表了名为《我有点孤僻》的答记者问及有关报道。
勒克莱齐奥生于法国海滨城市尼斯,自幼聪慧,四岁便能流利地写字,七八岁时就开始写作,但是他只是为自己而写作,或者说是出于讲故事的乐趣。两百年前,他的祖先离开了布列塔尼的乡村前往非洲的毛里求斯岛,他的祖父是岛上的法官,父亲在那里当过医生。祖先的血统使他越来越“不信任希腊、拉丁的世界”,认为它产生了一个破坏性的社会。他越来越频繁地到世界各地去旅行,并在美国新墨西哥州购屋居住,因为他认识到“我是一个印第安人。我在墨西哥、巴拿马遇到印第安人之前不懂得这一点。现在我懂了。我也许不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印第安人。我不会种玉米,也不会雕刻独木舟……但无论是走路、说话、热爱或者恐惧的方式,我都可以说当我遇见这些印第安部落的时候,就像一下子认识了无数的父亲、兄弟和妻子一样。”
正因为如此,他的小说才都以城市和旅行为题材,反映人们厌恶都市的喧哗、向往原始生活的心理状态。《笔录》的主人公逃出精神病院后来到大城市,却感到大城市和精神病院一样荒诞。《战争》(一九七○)以对灯光、汽笛、广告和汽车等的细致描绘,表现了城市活动的疯狂节奏,以致女主人公在现代大商场的包围之中惊慌不安,只想一死了之。《荒漠》(一九八○)是他影响最大的小说,女主人公生长在一个被殖民军征服的部落里,流落到大城市后却只感到寒冷、肮脏和人与人之间的冷淡。在情人被汽车压死之后,她终于回到了渴望的荒漠,在河边的树下生出了孩子。他的小说表现了对印第安人和故乡毛里求斯岛的热爱,符合了人们、特别是青年人对和平与希望的追求,因而深受广大读者的喜爱。但是他的作品不像佩雷克的小说那样把语言技巧放在首位,也不像莫迪亚诺的小说那样以回忆的方式描写四十年代的法国,而是抨击当代的社会现实。他反对屠杀印第安人,反对为了石油美元而乱扔炸弹,因此他虽然在六十年代初就被誉为新一代的萨特和加缪,却未能始终受到评论界的重视,加上他自己对名声唯恐避之不及,所以影响虽大却获奖甚少。他的不务虚名并非虚伪,而是出自天性。从他的答记者问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他的质朴和真诚。
问:您大部分时间生活在新墨西哥州的阿尔伯克基,您躲避新闻媒介。名声是否给您带来麻烦?
答:名声实在叫人伤脑筋。到处都请,每天晚上在外面吃饭,认识那么多的人……我以为这样并不好。
问:您是要躲起来?
答:我确实有点孤僻。我绝对不是胆怯。我能够面对任何环境,可是人太多了我就感到不自在。
问:所以您才拒绝让人摄影的吗?
答:完全如此。摄影多了,人们在街上就认出您了,他们自动地给您拍照,上来握您的手。我不大记得清别人的外貌,每次我都要寻思这个人是否以为我认识他。真是尴尬。
问:这次调查证明您已被认为是一位“经典作家”……
答:千万别跟我说这个字眼。“经典作家”是个冷冰冰的词,是个冻结的词。我不喜欢“经典作家”这个字眼。
问:您今年五十四岁,已经成为“最伟大的法语作家”。您还缺少什么呢?……龚古尔文学奖?
答:多么可怕的问题!不,我想我缺少的是还没有写过剧本。……
再引用下去就太长了。最后要说明的是勒克莱齐奥和其他八位作家合作,刚由《读书》杂志主持出版了一本书《给我讲讲生活》,该书包括九个故事,每个作家一篇。勒克莱齐奥等均放弃版权,用以资助儿童艾滋病防治中心。
远眺巴黎
吴岳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