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年深秋,我应邀到海参崴远东大学东方系执教。安顿后便到二道河子探寻俄国诗人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葬身之地。二道河子是丘陵地上兴建的小区,离市中心很远。我黄昏时分到达二道河子,爬上山区最高点,天色已暗。俯首眺望,除金角湾微微颤动的金色浪花,海湾四周数不清的高楼的灯火,什么也看不见。仰望天空,只见半轮冷月。想找老住户打听一下曼德尔施塔姆埋葬的地方,但四周空无一人。我只好截住一辆返城汽车,败兴而归。
近十几年,苏联失宠而有才华的诗人、作家陆续介绍到中国来。唯独对二三十年代苏联诗坛奇才曼德尔施塔姆却介绍得不多。这并不奇怪,因为直到一九八七年他彻底平反前苏联一直未出版过他的诗集。
一九三八年十二月曼德尔施塔姆瘐死海参崴二道河子劳改营转运站后,他的名字便完全消失。直到一九四六年九月,日丹诺夫在《关于<星>和<列宁格勒>两杂志的报告》中才第一次公开提到他的名字。这位列宁格勒党魁站在讲坛上破口大骂阿赫玛托娃和左琴科,从而带出曼德尔施塔姆,因为他同阿赫玛托娃有着特殊的友谊。他们自一九一一年春天相识至一九三七年诀别,友情始终不渝。
一九一三年阿克梅出版社出版了曼德尔施塔姆的诗集《石头》,他便因此登上诗坛。《石头》不仅受到诗坛盟主勃柳索夫以及其他领袖人物勃洛克、吉米廖夫的赞誉,并打动彼得堡和莫斯科千百个诗歌爱好者的心。他的诗抒发了个人在历史大动荡前夕内心的冲动、矛盾和惶恐。有人说他的诗不是写出来的,而是从心里流淌出来的。比曼德尔施塔姆成名稍晚的叶赛宁说他是天生的诗人,“有了他的诗我们还写什么?”“天生的诗人”的比喻对曼德尔施塔姆并不恰当,因为“天生的诗人”很多,叶赛宁本人就是一个。曼德尔施塔姆沉浸在诗歌创作中,同诗以外的世界完全隔绝。说他是诗囚容易使人联想到贾岛,他同贾岛毕竟不同,姑且称他为诗痴吧。这样完全不通世故的人,在布尔什维克为巩固政权而同白军拼死厮杀、国内生产濒于瘫痪、百姓难以果腹、知识分子受到钳制的二十年代,命运就已注定。
一九二○年秋天,曼德尔施塔姆在乌克兰海滨城市费奥多西亚被白军抓获,白军认定他是布尔什维克间谍,把他关入牢房。曼德尔施塔姆大声喊道:“快放我出去,我天生不是坐牢的。”诗友瓦洛申闻讯赶去营救。不久曼德尔施塔姆再次被捕,而仅仅为一只鸡蛋。他离开费奥多西亚来到基辅。一天他忽然想吃砂糖拌蛋黄。他有一点糖,只缺鸡蛋,便到集市上去买。他身上只有三十九卢布。花七卢布在女摊贩那儿买了个鸡蛋,转身往回走的时候遇见一个卖巧克力的,四十卢布一块。他怎么也无法压下买巧克力的欲望,可只剩三十二卢布,还差八卢布。他忽然灵机一动,对小贩说:“我只剩三十二卢布,再添上这只鸡蛋行不行?”小贩同意了,但他没料到那个女摊贩一直盯着他,所以刚一成交,女摊贩便尖叫起来:“快抓投机倒把分子!他七卢布买了我的鸡蛋又八卢布卖出!”曼德尔施塔姆以奸商罪名被抓起来,鸡蛋打破了,三十二卢布被偷走。曼德尔施塔姆说他“天生不是坐牢”,恰恰相反,像他那样无法适应生存环境的人,他的朋友都懂得而唯独他不懂得“沉默是金”的人,在当权者几乎把知识分子同贵族等同起来的年代,他天生就是坐牢的。
曼德尔施塔姆抵达彼得格勒后便去找诗友格·伊万诺夫。格·伊万诺夫问他:“你证件齐全吗?”“证件?当然齐全。”曼德尔施塔姆不无自豪地掏出证件。格·伊万诺夫一看暗暗叫苦,说道:“你又想坐牢了吧?你这是弗兰格尔政权发给彼得堡工厂主儿子曼德尔施塔姆的证件,可这里是苏维埃政权,持这种证件的人是要坐牢甚至枪毙的。你赶快去找卢那察尔斯基,让他给你发一份苏维埃证件。立刻把这份证件撕掉,并且不许对任何人提起。”
曼德尔施塔姆在彼得格勒替世界文学出版社译书糊口。但偏偏在这时候,他的创作出现高峰,清词丽句有如清泉从心底汩汩流出。当然无处发表。创作的丰收无法改变生活的窘迫,他心理失去平衡,出现精神分裂症的征兆。胆子变得极小,见牙科大夫都发抖,可失去自控时,又勇猛得像猛兽。
十月革命后出现过几个传奇女性。她们以自己的业绩、特殊的性格受到革命领袖的青睐,同那些夫贵妻荣的贵妇完全不同。赖斯纳即其中之一。赖斯纳同克里姆林宫的关系神秘莫测,生活得极为奢侈。她喜欢以作家自诩,经常宴请自己的穷“同行”。曼德尔施塔姆经不起佳肴美馔的诱惑,一九一八年春天参加过一次酒宴。他无暇四顾,进门便坐下大嚼。偶一回头看见左翼社会革命党人、契卡成员布柳姆金。布柳姆金掏出一摞签过字的空白逮捕证放在桌上。只要填入某人姓名,那人便遭逮捕。旁边有人对布柳姆金说:“伙计,你干什么呢?来,为革命干杯。”布柳姆金回答道:“等一下,我先填完逮捕证再说……西多罗夫,西多罗夫是谁?枪决。彼得罗夫……哪个彼得罗夫?枪决。”
宴会上笔尖一动,便枪杀或逮捕一个人,还有比这更可怕的场面吗?这时望着布柳姆金的曼德尔施塔姆陡然变色,突然像豹子一样向他扑去,一把抓起桌上的逮捕证,把它们撕得粉碎,然后冲出大门。曼德尔施塔姆自知闯了杀身之祸,找赖斯纳求救。赖斯纳带曼德尔施塔姆去见捷尔仁斯基。捷尔仁斯基听完他们汇报后对曼德尔施塔姆说:“您做得完全对。任何一个正派人处在您的处境都会这样做。布柳姆金应该枪决。”但曼德尔施塔姆仍不放心,连夜逃往乌克兰。布柳姆金未被枪决,因为不久他又干了一件令列宁极为恼火的事:一九一八年七月六日,布列斯特和约刚签定四个月,他刺杀了德国驻苏大使米尔巴赫。列宁命令捷尔仁斯基缉拿凶手,但不知为何捷尔仁斯基并未把老部下缉拿归案,列宁死后不久布柳姆金又出现在列宁格勒街头。
一九二八年斯大林取得彻底胜利。强制实行农业集体化,饿死上百万人。就在这时曼德尔施塔姆到乌克兰去了一趟,亲眼看到富饶的乌克兰原野上饿殍载道。这种强烈刺激使他再次失去自控,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作了这样一首诗:
我们活着,感不到国家的存在,
我们说话,声音传不到十步外,
哪里只要一听到悄悄的话音,
就让你想起克里姆林官的山民。
他那粗大的手指肥壮如青虫,
他的话有一普特秤砣那么重,
一双蟑螂眼睛露出盈盈笑意,
两只靴筒闪耀着光彩熠熠。
细脖子头头们对他众星拱月,
半人半妖的怪物任他戏弄取乐,
有的吱吱,有的咪咪或抽泣,
就让他一个人厉声粗气地称呼“你”。
他送人的指令像连连钉马蹄铁掌——
朝大腿,朝脑门,朝眉心或眼眶,
每判定一次死刑,他感到欢欣,
总要挺挺奥塞梯人特有的宽胸。①
这便是诗人眼里三十年代初、大清洗前夕的斯大林。曼德尔施塔姆曾把这首诗读给阿赫玛托娃、帕斯捷尔纳克等诗友听,他们听后吓得魂飞魄散,叫他赶快把这首诗忘掉。但曼德尔施塔姆还向其他同行谈论过。结果作家圈子里有人告密。一九三四年五月十三日内务人民委员雅戈达亲自下令逮捕他。消息传出后,作家朋友们非但没躲避他、揭发他,反而挺身而出,奔走相救。这是苏联文学史上作家们唯一一次表现出忠肝义胆。以后作家一旦罹难,同仁们多半落井下石,连不发言表态的都很少。如一九四六年对左琴科和阿赫玛托娃的批判,一九五八年对帕斯捷尔纳克的批判。十月革命后高尔基营救过不少知识分子。以他的威望、同列宁的友谊,他个人的安全系数是百分之百。阿赫玛托娃和帕斯捷尔纳克同高尔基的处境完全不同,他们却冒着生命危险去营救曼德尔施塔姆。逮捕证是克里姆林宫第二号实权人物雅戈达签署的,所以要想营救曼德尔施塔姆只能求助于他所讽刺的对象斯大林本人了。阿赫玛托娃神奇般地钻进克里姆林宫请中央执行委员会主席团书记叶努基泽向斯大林告饶。帕斯捷尔纳克跑到《消息报》找布哈林,恳求他向斯大林为曼德尔施塔姆说情。布哈林立即给斯大林写信,在信尾提到:“帕斯捷尔纳克同样不安。”帕斯捷尔纳克找过布哈林后,一天突然接到斯大林从克里姆林宫打来的电话。斯大林告诉他将重新审理曼德尔施塔姆的案子,并问他为什么不营救自己的朋友,如果是斯大林的朋友,斯大林就是跳墙也要去营救。帕斯捷尔纳克回答道,如果他不营救斯大林未必知道这桩案子,尽管他同曼德尔施塔姆算不上要好朋友,他不过爱惜曼德尔施塔姆的旷世之才罢了。斯大林问他为什么不找作家组织,帕斯捷尔纳克回答道:“作家组织一九二七年后便不管这类事了。”接着帕斯捷尔纳克请求同斯大林见面谈谈极为重要的问题。斯大林问谈什么问题,帕斯捷尔纳克说:“关于生与死的问题。”斯大林没有回答,挂上电话。
但并非所有作家都爱惜曼德尔施塔姆的诗才,同情他的遭遇。小说《幸福》的作者巴甫连科便是其中之一,他在曼德尔施塔姆的悲剧中扮演了极不光彩的角色。曼德尔施塔姆判刑前关押在卢比扬卡监狱里,巴甫连科躲在监狱审讯室的柜橱里偷看曼德尔施塔姆受审。他后来对人说,审讯曼德尔施塔姆时,曼德尔施塔姆精神恍惚,答非所问,裤子老往下掉,两手不停地提裤子。
曼德尔施塔姆流放期满后生活仍无着落,几次到莫斯科和列宁格勒向作家同行求援,著名作家楚科夫斯基、左琴科和卡达耶夫兄弟都接济过他。但一时的接济解决不了长久的生计。于是走投无路的曼德尔施塔姆便把全部希望寄托在苏联作家协会总书记斯塔夫斯基身上。第二次被捕前夕他给斯塔夫斯基写了一封信。
尊敬的斯塔夫斯基同志:
刚才鲁波尔(主管世界文学研究所和国家文学出版社)向我宣布,一年之内国家文学出版社不会给我任何工作,先前的约稿作废……毁约对我打击极大,因为这便失去治疗的任何意义。前途将是崩溃。请您促成此事并予以答复。
奥·曼
然而曼德尔施塔姆太天真了,他哪知他所求助的人正精心编织捕捉他的网呢。几乎与此同时,斯塔夫斯基给内务人民委员叶若夫写了一封信,叶若夫是雅戈达的后任,而后者一个多月前同布哈林等人一起被枪决。信的内容如下:
敬爱的尼古拉·伊万诺维奇②:
一部分作家对曼德尔施塔姆极为敏感。众所周知,由于下流的诽谤诗和反苏宣传,三四年前曼德尔施塔姆被流放到沃罗涅日。他流放期已满,现同妻子居住在莫斯科郊区(“规定区”外)。
然而他常去莫斯科,住在朋友家,主要是文学家家里。他们支持他,替他凑钱,把他制造成受难者——无人承认的天才诗人。卡达耶夫、普鲁特以及其他文学家为他撑腰,并发表言词尖刻的言论。
为缓和因曼德尔施塔姆所造成的紧张气氛,我们通过文学基金会救济过他,但这并不能解决他的全部问题。
这不仅是他用下流诗句诽谤党的领导和全体苏联人民的问题,而是某些著名作家对待他的态度问题。因此我向您求援。
近一时期曼德尔施塔姆写了一系列诗。我请人读过,他们认为这些诗并无多大价值(作家巴甫连科的评审意见随信附上)。再次请您协助解决曼德尔施塔姆的问题。致以共产主义敬礼。
符·斯塔夫斯基
斯塔夫斯基的信很快有了回音,一九三八年五月二日叶若夫下令再次逮捕曼德尔施塔姆,判处劳改五年。斯塔夫斯基为什么一定要除掉身心交瘁的诗人呢?大概想借此巩固自己在作协的地位。作协总书记或主席都是在文学界有威望的人,他的前任高尔基如此,他的后任法捷耶夫、费定等人也如此。唯独斯塔夫斯基,不仅在老一辈作家眼中,即便在同辈或晚辈作家眼中也毫无分量。如果他没有陷害曼德尔施塔姆这段不光彩的历史,今天恐怕不会有人记得他。除掉曼德尔施塔姆能在作家当中起到某种威慑作用。
一九三八年九月七日曼德尔施塔姆从卢比扬卡监狱押往海参崴二道河子劳改营。在劳改营囚犯当中人的价值是以体力衡量的。如前列宁格勒拳击冠军玛托林,别说反苏宣传鼓动犯,就连刑事犯也惧怕他那双拳头。而瘦弱矮小的曼德尔施塔姆谁都敢欺负。加上患了精神分裂症后举止变得古怪。如他不吃看守送的东西,认定里面有毒,饿得受不了时便去垃圾堆里拣东西吃。老缠着别人听他念诗。他的古怪举止只会招致辱骂和殴打。
到海参崴两个半月后,一九三八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在进行卫生处理时曼德尔施塔姆死了。据难友回忆,那天把犯人带进一间没生火的大屋子,命令他们脱掉衣服,把衣服送进烘烤房烘烤,两个光着身子的人倒下了,其中的一位便是曼德尔施塔姆。一代诗人便这样赤条条去了,但并非无牵挂。他牵挂亲人和朋友。到二道河子后他弟弟收到过他的一封短信,他却未收到妻子寄出的包裹。一九三九年一月三十日,曼德尔施塔姆妻子收到邮局退回的包裹,知道丈夫已离开人世。这个日子她记得特别清楚,因为一月三十日全国各大报纸都公布了荣获勋章的作家名单,巴甫连科的名字赫然在目。
一九五六年苏共二十大后,大批冤案得到平反,苏联最高法院也以“缺乏罪证”为理由为曼德尔施塔姆第二次被捕平反,但却对第一次被捕只字未提,留下一条尾巴,因此国家文学出版社从《诗人丛书》的作者名单中删掉曼德尔施塔姆的名字。直到一九八七年十二月九日才为曼德尔施塔姆第一次被捕平反。读者会问,为什么一九五六年不能为两次被捕一起平反呢?原因并不复杂。在克格勃档案中存有曼德尔施塔姆受审时亲笔录写的讽刺斯大林的短诗和巴甫连科的告密信。如彻底平反,这两份材料必将公之于众。从曼德尔施塔姆手迹上可以看出克格勃对他施行过酷刑。他无法握笔,一个字母要描三四次。那时克格勃仍炙手可热,决不允许暴露自己。公布巴甫连科的告密信必将剥掉四枚勋章获得者的外衣,现出人民所痛恨的告密者的原形。这不仅有损已故作家的形象,也影响作协领导人的威望。这便是拖了三十一年曼德尔施塔姆才彻底平反的原因。
一九九一年苏联定为曼德尔施塔姆年。各出版社都将出版他的诗集,五月莫斯科还将举办纪念活动。我也想回国前凭<SPS=0347>一下他的墓地,起码弄清关押过他的劳改营的位置。接受上次教训,请熟悉当年劳改情况的市文化局局长马尔科夫先生陪我同行。三月初的一天傍晚他开车接我,我们一起重访二道河子。汽车开到沃斯特列佐夫大街,我们下车步行。他说这就是当年劳改营的营区。从曼德尔施塔姆寄给弟弟的信中知道他住在十一牢棚,即现在五十一中学的所在地。至于曼德尔施塔姆埋葬在何处,他说没人知道也不可能有人知道,因为一九三八年秋天劳改营里斑疹伤寒、痢疾等疾病蔓延,每天死几十甚至几百人,挖个一米多深的大坑便把死人成摞埋了。我们走进街心公园,在椅子上坐了很久。我从曼德尔施塔姆联想到他们那代作家的悲惨命运,渐渐陷入沉思。这时一轮冷月悬在天边,像千百万年一样无动于衷地把清辉洒向人间,洒向山丘和大海。马尔科夫站起来,说时间不早了,该回家了,我们便驱车返回市内。
① 顾蕴璞译文。
② 叶若夫的名和父称。
寻墓者说
蓝英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