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厄普代克的读者,会很自然地接受《来生》书中的各个故事。他是个当之无愧的自传体作家,特别在他的短篇小说《鸽羽》里,充满他生活中用之不尽的重要故事情节:一个耽于读书显得羞涩又十分敏感的男孩受到他强劲而又专横的母亲与温和而又柔情的父亲的教导。父亲在附近的镇上高级学校教书(详情可以参看厄普代克的《半人半马的怪物》一书)。当厄普代克长大到十三岁,全家就搬到乡间他外祖父母的家里,一座石筑农舍和八十亩田地。他在那里很寂寞,最后上了哈佛大学。同列名美国七姊妹女子大学的瑞德克利甫大学的一位女生结婚,岳父是位神学研究家。在各篇小说里,这一对已婚男女的姓名不时有所变换,但在大部故事中,他们经常被称为瑞恰德和琼·梅白尔。在一些连续出版的短篇选集中,我们经常跟从这一原始模型婚姻的男女,时喜时悲,恋爱关系,不可避免的离合,辛酸与甜蜜,儿女的命运,双方各自的再婚,而现在则是轮到第一个重孙子了(《祖父母》,这是这个新选集中的最后一个故事)。这一家,像厄普代克在回忆录中所说的,“是幸运的生活,当然罗,大学学历,儿女,女人,足够的钱财,次等的名望。如此等等,一应俱全。”
厄普代克习惯于在作品中重现他自己的过去生活,包括那些因环境改变他还能过的生活(最出色的例子就出现在“兔子”的四部长篇小说里)。他的典型人物常常是他自身经历的轻微改变;对他周围事物的强烈警觉,男女间的世俗遭遇,依靠女人,自怜自艾以及善良品德。他的宇宙中心经常是他的母亲。“她的身躯笼罩在他的生活上面像是太空一样”。这种囊括一切的母亲,就写在《在农庄里》这部长篇中。这是部田园生活的描写,农庄里住着已成年的儿子,罗依·罗宾森,从城市挈妇将雏到农庄来看望他的母亲。厄普代克在谈到母亲的一生时说她努力的就是买进这座农庄让小辈们都住进去。农庄是她的天才表现,她的身躯,她的世界;而儿子之拒绝卜居农庄不禁产生了一种负疚的感觉,但是如果儿子不离开农庄,就会被吸收成了母亲的一部分而失掉了自身的价值。
读者至今已读过关于厄普代克母亲(她在一九八九年去世)的许多虚构或非虚构的作品,他们之熟悉她一如她之熟悉自己的儿子一样。《沙岩农舍》是新选集中的一篇核心故事,《在农庄里》出现过的裘依在这里又出现了,他正热情地在翻看他生病的母亲当年在学校里的年刊。“拿着放大镜,他审视母亲严肃而又迫切的脸,两耳上方各梳着一个<SPS=1929>髻,还在前刘海根上系着丝条”。在裘依的记忆里时时会表露出她生活的细节,她经常在奔跑时摄影。“生动,活泼,娇小,像在阳光下的小动物。”这是他最亲爱的母亲,“他们搬家前,她背弃他买进农庄和沙岩农舍的母亲。”
《沙岩农舍》重述作者所惯于写出的情节,写得艺术高超。单是这一故事,就值得花钱买这本书。但是此外还有值得庆祝的篇章。《在街的另一边》叙述一个名叫伦特希勒的人回到他儿时的故乡海斯维尔,他的母亲刚去世,他必须为了调换汽车牌照去看一位公证人。他选中的公证人刚巧就住在镇里他家的对面,他终于看到“在街的另一边正灯火辉煌,门廊和前厅的灯亮着,好像正在等候贵客的光临,他很明白,这位贵客是久已盼望和受到爱戴的人。”
记忆也是《褐色橱柜》的中心,有关祖上的遗传宝物,那是弃置在新英格兰一座农舍附近的谷仓里的东西。厄普代克把这一记忆内的目标精致地推向眼前,主要人物的儿子百无聊赖地打开橱门,一股久未透空气的味道钻了出来,“就像他幼时那种活生生冲进他鼻子的气息使他奇怪和不安一样,这是种甜腻腻的强烈的香<SPS=0524>木的气味,一点也没有消失,香<SPS=0524>树,樟脑,纸张和衣服,家庭的气味,永无止境的家庭。”
厄普代克的世界之永无止境全然是家传的,历史与政治很少闯入中心点,而这种中心点却是连着他的丈夫与妻子,母亲与儿子,爱人与过去的爱人。“历史,从他不真实的知识看来,在他身外已化为碎片。”厄普代克经常忽视历史,或只是在利用它作为幽闭恐怖故事的背景。这是实际情况,事实上读者痛心于未见到在他作品中某种较大的网络;这个网络里面,家庭与个人在起作用。甚至他写集体的行动,如在他一九六八的畅销小说《夫妻们》中,或是在这本新选集中的《成为女高音的男人》,变换各个角色成为一个温暖而舒适的家庭,妻子变为恋人,以后又变为过去的妻子,而丈夫则在女人中间蠢动着。在《婴儿走的第一步》中,男人们像是家养的鸽子,被吸引在作家所说的“女性的率直与深沉的审询之中,这种审询使男人想起黑暗,海洋,夜空,一切被吞食和到了终极。”女权主义者的批评界已注意到厄普代克所写的男性角色是强烈的性狂,这是他作品中的一个癖好。《婴儿走的第一步》中的格烈姆·摩瑞赛,他们都有同样的想望:他愿意美国有许许多多女人,自己则在她们这个到那个当中转动,不用带行李,只要身上穿一套衣服,衣袋里有把汽车钥匙就成。厄普代克笔下的妇女则是母亲的化身:过分要求,热情,保护的本能,坚强的意志,而为古怪想法所控制等等。如果读者不信,可以同另外作家的作品比比,便知端的。
《来生》中一再出现五十岁到六十岁之间的男女,他们被迫面对死亡,而且由于鬓发之日见斑白以致心情紧张。这个与书名相同题目的短篇,谈到一对夫妻到英吉利去访问一些已退休的友人;丈夫在夜间偶然失足从扶梯井中跌下楼来,几至生命的终结。在那篇《到死亡的旅行》,一个新离婚的名叫马丁·弗瑞德列克的人遇见他亡妻的一位身患癌症的女友艾玲·邱英特。当他最后一次到医院去探病时,他却为“艾玲双眼光亮的冷漠注视感到羞愧”,死亡的期望已驱使她进入严酷的孤立之中。
最苛刻的是这本选集中提及几代人的交替,因为这种交替给予人一种孤立的感觉。《他母亲在他体内》中厄普代克的叙述反映了他母亲的遗传,她对于生命永恒所生偏见的完成。
“她在他体内并不与他曾经在她体内相雷同,当种子成为一小株雄性分枝时,当他的感觉及反应成为完满的饰物时,他把他的生命变成了她的延续,成为比她高级的版本,而当她死亡的时候,他便成了保护人;保护一种特殊的症候,对她的成千个微小差异的理解,一种他曾经有一时期认为不过是普通的语言,而现在他成了唯一生存的发言人了。”
一九六四年厄普代克在评论符拉狄米尔·纳博科夫一本小说时说,“他写散文的方法只有他才能写得出来——这就是出神入迷。”那样的出神入迷在《来生》的每一页中都得到证明。事实上厄普代克很少写得不使人感动,他是从生活出发来写的,这选集里有若干篇“我认为,享受那种给予很少几个作家在任何时候及场合可以得到的‘来生’。”这是解伊·巴瑞尼在《纽约时报》书评周刊给他的评价。
John Updike,The Afterlife and Other Stories,New York, Alfred A.Knopf,316pp.
西书拾锦
冯亦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