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脑子好用的时候,在学校里没有学到什么好东西。以英语课本为例,当时学的尽是些无用的垃圾。“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坚决批判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打倒苏修叛徒集团”。用诸如此类的东西充塞英语课本,主观动机如何姑且存而不论,客观效果是害自己人,这大概是已经没有什么好争议的了。假如是国际上一些恶毒之极的阶级敌人阴谋毁灭我中华民族,让中国的年轻一代变成白痴,于是编出这样的课本,以毒害、摧残、浪费中国人的智力,这还好理解。可是,编出这样的课本的人实际上恐怕大部分都是诚心诚意、诚惶诚恐的爱国者十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这就不得不让人拍案惊奇了。即使拍塌了案子,拍碎了腕子,还是得让神智没有大毛病的人惊奇不已。
身受其害之后,就对坏课本特别仇恨,甚至有甚于仇视坏人。坏人满口胡言,你可以充耳不闻,也可以逃走,让他自拉自唱自己听。假如你不幸逃不了,而他拉唱又实在吵人,你可以买一副耳塞,获得便宜的耳根清静。即使是你穷得如洗买不起最便宜的耳塞,从烂棉袄里扯出两撮烂棉花,团成小球堵住耳朵也不困难。总之,只要坏人别对你动手动脚,动枪动炮,就对你不会造成大损害。坏课本就不同。以课本的形式强加于你的垃圾,你不管是出于真心还是假心,都要认真招架。否则,“坚决批判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的英文如果默写不出,你考试就不会及格。明明知道是垃圾,可又不得不去学,去认真地接受,那份难受劲可能跟遭受强奸的感觉难有分别。
现在中国的英文课本怎么样?一位正在读中学的外甥写信到美国来,部分满足了笔者的好奇心:
英语现在学的还算简单,这就抄一小段:
A:Where do you live in the USA?(你在美国住在哪里?)
B:Let me show you on the map.We live in a place called Gum Tree.Can you see Gum Tree?It’s only a small village.(我在地图上指给你看看吧。我们住在一个叫“桉树村”的地方。你能看见桉树村么?桉树村只是一个小村庄。)
A:Gum Tree?Is it here…near the town of Ashland?(你是说桉树村么?不是在这里么?靠近阿什兰镇。)
B:Yes·Ashland is a small town about eight kilometers fromt hecityof Richmond.What a bout you?Where do you live?(对。阿什兰镇是一个小镇,离里士满市大约八公里。你呢?你住在哪里?)
A:I live in a tall building in the city of Beijing.(我住在北京市的一座大楼里。)
虽然是一小段,也足以表明,中国的英语课本比二十来年前有了大进步。或许,有专家还要给这样的进步课本挑毛病,比如说,说它的对话不够自然,对话在逻辑上或许还有点奇怪。但是,这样的课本毕竟是在试图向学生传输知识,而不是一味地灌输政治垃圾。
中国目前的语言教学课本,无论是教中国人学中文、学外文的,还是教外国人学中文的,应当说都比以前有重大进步。然而,这些课本往往有一个缺陷。这缺陷的表征是,学生或读者在读这些课本的时候容易昏昏欲睡。要是碰上一个善于割裂课文的老师,把课文割得七零八碎,成为一大堆名词、介词、动词搭配,乱七八糟散落一黑板,让学生不胜其抄,不胜其烦,能够在课堂上睡过去还算幸福,恐怕有相当多的学生年纪轻轻就要烦得失眠。
像上面的那段课文所显示的那样,中国的课本似乎是为教语言而教语言的居多,缺乏对学习者、读者进行智力上挑战,刺激学生的好强心、好奇心。说得具体一些,中国的课本往往为了教授语言而把本来生灵活现的语言钉死在几个词法句法的钉子上。这就好比跟好奇的儿童说,咱们去观看动物、认识动物去,结果给他们看的却是装在玻璃瓶里、钉在木板上的烂鸡肠子、干猪蹄子。如此教学倒也有些“多识鸟兽之名”的教育功能。然而,这样的教学材料和教学方式,难免让好学的学生也觉得索然无味。
具体拿上面的那段课文来说,课文的编者很明显地是要教学生about、of、Called等词的用法。这样的课文,编出来看来就是专门供教师割裂的。课文中虽然用了“里士满”、“阿什兰”这样的美国地名,比当年用“大庆”、“大寨”要好,但是,用了“里士满”、“阿什兰”这样的地名的课文仍然不能说有趣。它没有给学生讲一个故事,向学生展示一个道理①,或让学生了解一点美国的风情。学生学到的只是些由无甚大意义的名词所串联起来的副词、介词、过去分词。中国很多学生娃或成人学生一直抱怨英语课无聊,这恐怕实在怨不得学生。诸位看官大人不妨扪心自问,上面的课文真是很有趣么?
编出一篇有趣的课文,引发学生的好奇心,让他们能够高高兴兴地认识新奇的世界,学习一种语言、了解一种文化,这不仅需要高超的学识,而且还需要高超的艺术。这个话题谈起来肯定要牵涉复杂的技术细节,沉闷得要超过由名词所串联起来的副词、介词、过去分词。所以,不妨来点有趣的东西,让诸位看官轻松地喘口气。
在使外语课文轻松化、趣味化、幽默化方面,一位一九五九年出生、名叫Howard Tomb的美国人做出了令人钦佩的努力。HowardTomb为美国去国外的旅行者编出一套课本,有法语、意大利语、日语、德语、西班牙语。这种为旅行者编的简单会话课本在各国都是常见的,而Tomb却以不简单的巧思把这种简单的课本编得不同凡响。这些课本的名称分别叫Wicked French,Wicked Italian, WickedGerman, Wicked Spanish。
Tomb的不简单和妙处就在Wicked上。他编写的不是那种教学生“你好”、“请问厕所在哪里”、“去飞机场往右拐”之类实用句子的课文。他实际上是以美国人的眼光,对外国的文化进行幽默的调侃、评论。课文里面的句子说出来都让人觉得可气可笑。他的“Wicked”可以说就是“可气可笑”的意思。
比如,他在《可气可笑的日语》当中关于日本的能剧的一课。在讲到Tomb课本具体课文之前,不妨先对能剧简单说明一下。能剧是日本一种高度程式化的传统戏剧形式,在日本如今也没有多少青年人能耐心欣赏了。它有点像中国的京剧,演员靠形体动作来暗示故事,如扮演关云长的演员提着大刀在舞台上转几个身就算是重围中冲杀多时。对日本传统文化艺术不可能有多少深入了解的普通美国人看惯了电影、电视的各种惊险场面、激烈动作。让他们到日本看能剧,看着三两个演员戴着面具,在舞台上走走停停,说说唱唱,对其中的意义摸不着头脑,可又得规规矩矩、板板正正地坐在那里,这实在是如同让他们受酷刑。Tomb课本当中看能剧的一课是这样的:
正如某位观看过能剧的人所说的,看一出能剧的感受就如同被蝴蝶慢慢叮死。能剧的服装和面具或许很好看,情节也可能富有悲剧性。但是,其中的戏剧冲突大约一千年前就从能剧当中消失了。
假如你被迫去看能剧,你要努力把它当成是一次沉思默想的机会,而不是去遭受惩罚。有人肯邀请你去看能剧,那是给你大面子。所以,你也得准备好,对所观看的能剧发表点得体的评论。
嘿,果然是不同凡响。
感觉真像是水滴慢慢滴在头顶上,在我头上滴出一个窟窿。
剧中全家人一起切腹的场面很妙。
他们肠子淌了一地的场景也很漂亮。
我正希望他们这样的死法。Wicked Japanes,New York:Workman Publishing Company,1991.)
Tomb课本编排醒目爽眼。课文正文为三栏。第一栏是英语,第二栏是外语,第三栏是用英语注的外语的发音。Tomb显然是跟一些操外语的人进行了合作,课文当中的外语看上去都很地道。Tomb课本的课文正文和正文前面的简短说明都很幽默。所谓的幽默,不仅是嘲笑人,也同样是自嘲,如这里的假充内行、附庸风雅的“得体的评论”。
Tomb的课文虽然是嘲笑人和自嘲的幽默,但是,他的这些幽默可以说都是有根有据的,不是中国相声当中常见的“我是你祖宗”、“你是我干儿”那样的伪劣幽默。他的幽默也不回避严肃的政治问题。例如,他在《可气可笑的意大利语》当中对意大利政治发出的评论:
在那些认真看待政治的国家,最好别跟人谈论政治。但是,幸运的是,对那些管不住自己嘴巴的人来说,现在谁都不把意大利政治当一回事了。意大利政治家当政的时间都太短,所以,在这里提出他们的名字没有意思。这里提供的是一般性评论。
——我喜欢意大利政治。
——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意大利已经换了五十八届政府。
——红衣主教跟黑手党争抢政治权力。
——色情表演明星也给选进议会。真棒。
——工人和知识分子都参加一个党派。
——跟我们国家从前一个样。
——意大利的政治制度是全世界最公平的。
——每个人早晚都有机会当十五分钟的总统。(WickedItalian.New York:Workman Publising Company,1991.)
Tomb这些看上去妙趣横生、浑然天成的课文,毫无疑问是他花了大工夫才得来的。他或者是行了万里路,到这些国家去亲眼观察了一番。他或者是读了万卷书,进行了一番细致的研究。很可能他两者都做了。他课文的正文和解说虽然都很简短,但都很妙,不但让读者、学习者笑,也很能激发读者、学习者思考。他的课文假如在课堂上用,其中的每一句话相信都可以成为有趣的讨论题目。
Tomb下了苦功,结果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得以呈献给读者这样的轻松而不轻浮的幽默。就下苦功而言,组织、导演中国中央电视台播出的一九九五年春节联欢晚会的人们肯定是苦功下了不少。笔者最近在观看了晚会的电视录像之后觉得,节目倒也不能说不轻松,但是轻松得似乎很费劲,幽默则几乎谈不上。
以春节联欢晚会为代表的中国当今重头电视节目与中国如今的中学英语课本有些类似,就是说,他们都比二十来年前有大进步。二十来年前,中国的电视节目全是拙劣的政治宣传。然而,在这里不得不说,如今取得了大进步的节目仍然让人感到不自然,或者在逻辑上让人感到奇怪。
假如要举例说明,例子并不缺乏。像“走了太阳,来了月亮,就是晚上”这样的抒情歌,恐怕是过于“自然主义”,反而让人觉得很不自然。恕笔者学识浅陋,笔者不得不承认实在看不出这样的歌词文学性、艺术性在什么地方。假如这样的歌也算是登大雅之堂级别的(大过年的由中央电视台播送,而且还是通过卫星向全世界实况转播,当然是登了大雅之堂的),世界上可以称作文学艺术家的人可就多了。不才的笔者无论如何也得算一个。“春天树发芽,冬天草枯黄,北方有四季,南方米当粮”。这样的抒情歌是笔者不费吹灰之力信手拈来的。假如有人愿意收购,笔者保证充足供应,要多少有多少。在这知识产品价格看好的今天,即使是出血大甩卖,一块钱一首,笔者自信成为“万元户”也是指日可待的。
假如要举出在逻辑上让人感到奇怪的例子,歌舞《算盘歌》可以算一个。演员们在舞台上挥舞着想象中的算盘边舞边唱:“哪家贪赃枉法,我一算就清楚。”实际上真是这样的么?中国有些家贪赃枉法,一贪就是上百万、上千万,甚至上亿,你用算盘算得出来、算得清楚么?贪赃枉法的问题若真是能用算盘查出究竟,中国的国家主席、总理何必还要劳动大驾出来讲话、发指示呢?解决中国当今严重的贪污舞弊问题的最佳方式,岂不是把监察部取消,另外组成一个算盘部;或者,让全国人民代表大会通过一个或几个《珠算法》以及《珠算学习班法》,由公安局监督执行就可以了么?
或许是包括笔者在内的观众对春节联欢晚会上的幽默节目期望最大,结果,让人大大失望的也是所谓的幽默节目。谢天谢地,这一次终于没有“我是你祖宗”、“你是我干儿”之类的幽默相声。但是,亮相的相声演员的表演实在不能说比无聊的贫嘴高级到哪里。其他的幽默小品,基本上可以用“缺乏幽默”来形容。
如小品《找焦点》当中所说的九四年世界大事,“日本首相轮流做庄,美国白宫三次开枪”。这样对外国进行调侃没有什么不可以。但是,中国的大众传播媒介对西方国家的嘲弄、调侃总是具有中国特色——完全没有自省、自嘲的意识,因此,也就谈不上有什么幽默。几十年来,中国的新闻媒介逢年过节总忘不了报道某某西方发达国家“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失业者如何在寒风中露宿街头。即使是在几十斤粮票可以换一个能干活、能生娃的大姑娘的穷困年代,中国也不忘这样嘲笑西方国家。
这种没有自省、自嘲意识的嘲笑是没有幽默可言的。在过去的几十年或十几年里,中国唯一保持节节退步的东西大概只有两样。一个是耕地。一个是幽默。耕地的退步容易解释。幽默的贫困化则难解释。这里所说的难解释,是说人们不能做出解释。至于为什么“不能”,则是“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或者是“众所不明的原因”,或者是“众所不可说的原因”,或者是由于所有的上述原因。不过,没有自省、自嘲意识的幽默、或曰贫困的幽默,也是可以让人笑的。钱钟书先生五十多年前就有句话说得很妙,而且颇有永恒性意义:
真有幽默的人能笑,我们跟着他笑;假充幽默的小花脸可笑,我们对着他笑。小花脸使我们笑,并非他有幽默,正因为我们自己有幽默。(见《写在人生的边上·说笑》)
①例如,文革之前的小学课本当中“司马光砸水缸”的课文。少年司马光与小朋友一起玩,有个小朋友掉进了一个大水缸里。其他小朋友吓得惊慌失措,跑去喊大人来救人。司马光却搬起石头,把水缸砸破,变成落汤鸡的朋友于是捡回自己的一条小命。紧凑、动人的故事,歌颂了机智和人命比财产贵重的人本主义,让学过的人终生受益。可惜,这样的好课文无论当时还是现在都太少。据笔者的有限了解,当年中国外语课文当中的垃圾相当一部分如今已经完好地转移到语文或其他文科教材当中,从而使上亿鲜嫩、可怜的脑瓜成为当今世界规模数第一的垃圾填埋场。大量的科学研究文献表明,世界上的固体垃圾填埋场往往污染地下水源,造成巨大的经济损失,而且其污染极难清理。用脑瓜作垃圾填埋场有什么后果?这方面的科学研究文献似乎尚不多见。
丁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