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三月二十九日,德国作家恩斯特·容格尔年满一百周岁。在他的故乡德国,有些人一口咬定他是纳粹分子、军国主义者,而在他的第二祖国法兰西,却有许多人认为他具有歌德式的好心肠。总之无论在左派还是右派之中,他都有不少敌人和朋友。为了庆祝他的百岁寿辰,法国《读书》杂志第二三二期(一九九五年二月)发表了长篇报道,题目是《容格尔,疯狂时代里的一位智者》,同时刊登了他的大幅照片:一个世纪的传奇般的经历,使他的古铜色的面容显得棱角分明、坚不可摧,犹如一尊古罗马的雕像。
容格尔于一八九五年生于海德堡。他的父亲是一个药剂师,对拿破仑极为崇拜,曾利用德法两国相互培养小学生的机会,让他到法国去学过法语。他喜欢冒险,一九一三年擅自离家,跑到凡尔登去参加了法国的外籍军团,一度驻守阿尔及利亚,父亲好不容易才把他找回家去。可是第二年就爆发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他刚中学毕业便志愿入伍,在法国的索姆、康布雷等地打了四年仗,在战壕里还为伙伴们背诵象征主义诗人兰波的《醉舟》。他先后担任突击队的排长、连长,十四次身负重伤,每次都死里逃生,得以晋升中尉,并和未来的隆美尔元帅一起,获得了为数很少的“不怕牺牲的指挥官”勋章。
容格尔战后在文坛上崭露头角。他的第一部小说《钢铁风暴》(一九二○)再现了大战中悲壮的战斗场面,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也受到了当时的德军下士希特勒的赞赏。从一九二三年到一九二五年,他在莱比锡学习动物学,接着参加了被称为“保守革命”的思想运动,同时与纳粹分子和共产党人交往。他还发表了评论《劳动者》,试图为魏玛共和国的危机找到一条出路。一九三三年纳粹上台之后,他与现政权保持距离,拒绝了戈培尔提供的报酬优厚的职务,也不接受普鲁士艺术科学院授予的院士称号,宁可去旅行和研究昆虫。一九三七年他再到法国,会见了纪德、于连·格林等著名作家。
一九三九年八月,容格尔发表了他最喜爱的寓意小说《在大理石的悬崖上》。它描写了一个虚构的地方“马利纳”,人们栽种葡萄树,过着平静愉快的生活。有兄弟两人来到这里研究植物,他们安宁地采集植物标本,在大理石的悬崖顶上眺望美妙的景色。直到有一天,森林总管带着他那帮野蛮人从森林里冲杀出来,使附近的文明人大为恐慌,不知是应该抵抗还是逃跑。小说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即将全面爆发的时候出版,具有十分明显的含义:“马利纳”指西方民主社会,黑暗的森林指第三帝国,而森林总管就是元首。盖世太保为此要他的头颅,希特勒或许是看中了他的勇气和才华,命令手下不要干预他的活动。
容格尔以上尉军衔参加第二次世界大战,在德军侵入法国的时候,他保护了拉昂城里的艺术珍宝,尽力减轻法国平民和战俘的痛苦。在整个占领时期,他担任德军驻巴黎参谋部武官,与剧作家科克托、萨夏·吉特里,小说家蒙泰朗、季洛杜等著名作家交往密切,对马塞尔·戴亚特这样的法奸则十分讨厌。因此有许多揭发信威胁着他,使他感到“那么多法国人都渴望当刽子手”。他唯一的希望是隆美尔元帅身边的国防军军官们能够推翻元首,拯救德国。但是他的希望破灭了:施道芬堡伯爵刺杀希特勒的密谋失败,隆美尔被迫自杀。容格尔虽幸免一死,也不得不离开军队。他在家中目睹了第三帝国的覆灭,也获悉了他的长子已在意大利前线阵亡。
战后的法国和德国都在极力忘却容格尔,但是他以接二连三的作品顽强地显示着自己的存在。他的六大卷日记是珍贵的历史资料,他的小说和哲理性随笔则在世界上引起了广泛的反响。值得指出的是除了战争小说之外,他也写过不少游记,如《大西洋之行》(一九五二)和《旅行故事》(一九九四)等等,尤其是关于昆虫和植物的著作如《玻璃蜜蜂》(一九五七)和《微妙的狩猎》(一九六七)等。他酷爱动植物,占领时期在巴黎的布洛涅林园里观察过蝌蚪、无花果树和开花的泡桐。容格尔以杰出的成就获得了人们的尊敬,密特朗对他十分钦佩,在一九八四年经德国总理科尔介绍结识了他,并邀他到爱丽舍宫共进早餐,对他说:“您若是在拿破仑时代一定会成为元帅。”以后两人几次会见,密特朗在一九九三年还和这位老寿星讨论了有关衰老和死亡的问题。
容格尔的作品丰富多彩、语言精练,对二十世纪的德国文学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他虽然著作等身,却笔耕不辍,现在还发表作品,有时还会走出家门去寻找一种罕见的金龟子,始终保持着神奇的活力。数十年来,人们在一次又一次庆贺他的诞辰时,都不禁要问:他是否真的在故乡的森林里发现了青春之泉?
远眺巴黎
吴岳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