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世的岁月已是很久远的记忆,相依为命的母亲辞世,也已是八年;挚爱的大姐早已奉身为尼,然而她黑袍裙边最后一次在修道院中曳地而过,那是十八年前,长兄但丁·加布里尔风流倜傥,光华一时,也终于十二年前散尽诗情,撒手西归。还有那几位曾与自己似有情意的,最终都是水云天际各一方,剩下的,仅仅是无名指上那枚查尔斯·卡莱的遗物,冰冷的寒气刺骨,似乎是对自己一次次拒绝的报复。只有任劳任怨的二哥威廉常来看她,嫂嫂露西去世已是半载,二哥已不再带来令人欣喜的消息,能说的只是些前尘旧事,这样的闲聊,也不会维持多久了。
然而,童年的欢声笑语,冷不防仍会从记忆的深处钻出,五十多年前的夏洛蒂街上,罗赛蒂一家总是最热情好客的。街虽只是黑乎乎缺少阳光的小街,然而,那些意大利餐馆、教堂、驾驶学校,还有从家乡流亡而出的意大利人,仍可以不停地说话、争论天空中洒满了快捷如音乐般好听的意大利语,巷角墙缝里都弥漫着好闻的香料甘草的味道,这条伦敦老城深处的破街便时时洋溢地中海边特有的热情与温暖。加布里尔·罗赛蒂(Gaberiel Ros-setti)因政治原因从那波里流亡到英国,在伦敦大学的国王学院中任拉丁语及意大利文学的教授,是学者、诗人、肖像画家。他的妻子弗朗西丝(Frances)的娘家亦是书香门第,她的舅舅曾是拜伦的挚友兼私人医生,陪伴着诗人游览意大利。加布里尔年长弗朗西丝十七岁,他们于一八二六年结婚,便连着生了四个孩子:玛丽雅·弗朗西丝卡(Maria Francesca),但丁·加布里尔(Dante Gabriel),威廉·迈克尔(William Michael)和克丽丝蒂娜·乔治雅娜(Christina Georgina)。这个家庭热情、活泼,爱聊天,充满爱心。父亲总是时不时地把街上路过的意大利人邀至家中,喝茶喝酒,海阔天空。孩子们从小就同时使用意大利语及英语两种语言,小心地咬着英文字,却又时不时故意露出些意大利口音,异国情调成了一种逗乐的游戏。看戏看歌剧,自己也在家中置起舞台道具,表演起一些有趣的小故事,读书,画画,写作,更是日常生活的必须。四个由古雅的书籍经卷及热烈的阳光笑语伴着长大的孩子,都是早熟、聪明、可爱。但丁·加布里尔诗情难收、画兴更盛,威廉温柔敦厚,钻研古籍及理论,最小最受娇宠的克丽丝蒂娜,从小就是家中的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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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曼妙美丽的快乐时光却未能持久,一八四三年,父亲突然病倒,被迫辞去国王学院中的教席。妈妈与姐姐为维持家中生计,出门去做家庭女教师,两个哥哥继续着学业,十三岁的克丽丝蒂娜留在家中,照顾越来越可怜、病越来越重的父亲。看着曾是那么精力充沛的父亲逐渐被病魔消蚀,本来便体弱的克丽丝蒂娜也大病了一场,有关她的病中的一切没有任何记载,等到十六岁的她再出现在人们面前时,已是判若两人,那个活泼、开朗、好表现自己,爱讨人喜欢的小姑娘完全不见了,她阴郁、内向、矜持、缄默,宗教渐渐成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诗情依旧,一八四七年,外祖父为她印制出版了一本小诗集,收入了她流传在朋友亲人间的所有诗作,这本限定四十二册的诗集得到了热情的接受,但却没能让克丽丝蒂娜重新焕发出童年时的活泼性格。她是兄长画面上的那位低垂着眉眼美丽而沉默的少女时代的圣母玛丽亚,白色的百合纯洁无暇,但这过分的纯真却让人觉得刺人心骨的冰冷。她是哥哥们创立的前拉斐尔兄弟会中若即若离的一员,她的诗作常常出现在他们的短命杂志《萌芽》(The Germ)中,然而与醉中笑里疯着闹着的兄长相比,这位小妹妹的纯真与自制却是太疏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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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也有着一些浪漫的情愫,也有着一位仿佛爱上的人。初恋的结果带来了一枚订婚戒指,然而婚约却又是莫名其妙被解除。是兄弟会中科林逊(James Collinson)才华不够,还是因为他最终竟皈依了天主教,与克丽丝蒂娜笃信着的英国国教大为冲突?反正谁也道不清为何,爱情被锁在门外,放在错处,没人要的礼物被归还了原主。谁又能说这位情窦初开的女子心中没有经历了一些渴望与痛苦:“我把脸沉默地转向四壁,我的心因这微小的爱情而破碎……”与科林逊的小插曲很快成了过去,然而十余年后,同样的故事重演,便让人着实迷惑,觉觉得她实在是不可思议了。
青年时代的克里丝蒂娜,虽沉默,内向,但却并不古板,也会为哥哥们画素描肖像,大哥眼帘低垂、胡须微翘、沉思而有些俏皮;二哥嘴叼烟斗、长须飘然胸前,身边一把伞,手中一部书,稳重老成。但丁·加布里尔才华横溢,纵情诗酒,更是小妹的玩伴;威廉·迈克照顾着家中各位的健康及财政,用日记记录着兄妹的言行,更像是兄长。他们在一起切磋诗意,克丽丝蒂娜的成名作《丑怪市场》便是在大哥的推动督促四方联系张罗下出版,并由他亲自设计封面装帧并画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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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怪市场》(The Goblin MarRet)是一首叙事童话诗,是一则寓言。克丽丝蒂娜对丑怪们的描写,表现出她对动物们的热爱,大哥在切尔西区的家中有着巨大荒芜的花园,里面满是野生的无花果树和桑树,还有各种珍奇的动物,其中的几只毛茸茸的小树熊,便是克丽丝蒂娜在动物园中发现并推荐给大哥的。一八五八年,在构思《丑怪市场》之时,克丽丝蒂娜曾这样描写她参观动物园的经历:“蜴蜥成群结队,乌龟们很活跃,短吻鳄抬起头来,有着黄鼬般脑袋的犰狳像往常一样躲开我们。一只树蛙爬出来,实在像一只在斜盘上跟着磁铁行走的锡制玩具。那只瞎着眼的树熊和它的邻居豪猪依然不甚友好,年轻的美洲狮开始厮咬……”于是,在《丑怪市场》一开始,克丽丝蒂娜奇妙的想象便将丑怪们描绘得如动物一样:“一个有张猫的脸/一个拂动着尾巴/一个像老鼠般移动着双腿/一个如蛇般地爬行/一个徘徊仿佛树熊笨乎乎毛茸茸/一个打着滚快速逃走像蜜獾……”丑怪们带着满篮的水果,在森林中不停地叫卖:“快来买,快来买/葡萄刚从藤上来/石榴圆鼓真可爱/枣子外加无花果/先来尝过再来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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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有一天,劳拉和丽西两姐妹去森林中提水,听着丑怪们的叫买声,丽西惊慌逃去,劳拉最终没有抵制住他们的诱惑,用一缕金色的卷发换来丑怪们的果子,一气吃了个够。她却不知这果子的魔力,吃了它们之后,她将时时渴望着它们,然而,世界上只有因渴望这些果子而死的人,却没有人能第二次尝到它们,因为在吃过一次以后,她将永远听不到丑怪们的叫卖声,再也没有机会用金发换取它们。劳拉因心中的渴望而日日消瘦衰竭,丽西回到森林中,寻到了丑怪,乞求他们卖给她一些鲜果,她能带回给姐姐吃。丑怪们逼她先尝,才肯卖给她,她不愿意。丑怪们见无法诱惑她,便设法折磨她,对她喊叫、嘲讽,把水灵灵的鲜果塞进她的手中,把鲜美的果汁抹在她的脸上,丽西紧咬着牙齿,硬是不吃。丑怪们玩厌了,哄叫着离去,丽西带着满面的果酱果汁,急奔回家中,她让劳拉吮吸着她面颊与双唇上的汁液,劳拉终于得救了,因为再尝那果子便会消除对果子的欲望……
《丑怪市场》一经出版,便引起轰动,成为许多年来人们最爱的诗作之一,自然也引起了不少争议,有人把它看成一个简简单单的童话故事,有人说它是一则关于诱惑、原罪救赎与牺牲的寓言,有人说它赞扬了姐妹间的情感,有人则读出了情欲的萌动。克丽丝蒂娜的诗给人们带来一种新鲜感,有一种全新而独特的声音,一种清晰、纯粹的曲调,以后,弗吉尼亚·伍尔夫曾这样赞扬她:“你的直觉是那么清晰、直接、强烈,这种直觉写出的诗篇,如同音乐唱在人的耳中——像是莫扎特的旋律,或是格里格的曲调”。这种韵律敏锐却不规范,如石子投入水中的涟漪,有时会出人意料,却又吸引着人在阅读时禁不住跟着打上几下拍子,但这种不入潮流的独特古里古怪的神秘的想象却很不得当时的大批评家拉斯金的赏识,早在《丑怪市场》出版以前,但丁·加布里尔便将妹妹的诗作推荐给这位先拉斐尔画派的理论领袖,但拉斯金却颇不以为然地认为没有人会出版她的诗,因为她的诗缺乏最基本的诗的形式。拉斯金的评论自是一家之言,但他的断言却是错了。
像每一位好哥哥一样,但丁·加布里尔为妹妹的成功而由衷地高兴,把书分送给亲朋友人评论家,并张罗着要妹妹继续出第二本书。克丽丝蒂娜虽向来矜持自制,但仍对哥哥的热情半推半就,第二本诗集《王子的历程及其他》(The Prince’s Progress and Other Poems)出版在四年以后,书的装帧设计及插图仍是由长兄一手操办,而且那首标题诗,她是听了哥哥不少也许并不足取的意见。
《王子的历程》同样是首叙事长诗,但与神秘古怪的《丑怪市场》相比,则要平淡得多。诗意也很明显,克丽丝蒂娜原来并没有着意写此诗,只是为第二本诗集准备了两行挽歌似的题记:“爱已是太迟,快乐亦已太晚”。但丁·加布里尔看到题记后,力劝她把这两句变成一首长诗,也许是因为他的丽西于一八六二年服用鸦片酊过量而死之后,他自觉自己诗情已随丽西而去,诗稿也都葬入丽西棺中(以后开棺取稿又是另一则故事),所以才对妹妹的这个主题如此感兴趣。克丽丝蒂娜也许没有刻意为之,但哥哥与丽西之情事定是有意无意地萦绕在她的心头,所以这首诗在后人读来,显然是罗赛蒂与丽西间那一曲浪漫故事的重叙与悼挽。
那位身材英俊但意志软弱的王子显然像她的兄长,“他黑色的胡须如缎子一样”。巫婆的咒语锁住了公主,她无法动弹,在森林深处的白色木屋中,等待着王子前来为她解除咒语,“等到所有甜蜜的树胶及汁液流动,等到所有盛开的花瓣吹浮”,像丽西等待着婚期,一样的等待,一样的无望。花的意象翻涌,百合花,玫瑰花尚未开放,围绕着公主,象征着她仍未识风情,此外还有罂粟花,红罂粟如血,是生命,白罂粟如雪,是死亡。王子优柔寡断,终于决定上路了,然而在行程中又必得受诱惑,绿眼睛的牛奶女郎,炼金术士们的国度,无数谜一般的女孩,虽然王子的耳中有一声声的呼唤,然而结果却是一次次的拖延,等到他到达公主的身边,白罂粟已堆满了公主的床,一切都为时太晚……
对于误了公主性命的王子,克丽丝蒂娜没有多少责怪,正如她不会责怪她的兄长。也许因为她与那位红发美女丽西的关系从来便不甚好,正如每一位受宠的小姑子都难以与嫂嫂友善相处;也许因为她那颗自抑而冰冷的心,早已否定了女人会有幸福;也许是事实,在那个时代的男女关系中,女人只能是被动的等待,唯一显示权力的机会只是等待之后对等待的结果的拒绝,如简·奥斯丁,如夏洛特·勃朗蒂,亦如克丽丝蒂娜拒绝了一次科林斯,又拒绝了一次查尔斯·卡莱。
查尔斯·卡莱(Charles Cayley)最初是克丽丝蒂娜父亲的学生,他是位很出色的语言学家,翻译过但丁的《神曲》。他极有才华,但却不修边幅亦不太入世,他总是穿着皱皱巴巴没有领子的衬衫,外套一件破旧的燕尾服。他也不善言辞,口音含糊,与人说话时总会停止半晌,然后又连珠炮般急吐出许多词句。他是位学者,一位真正的绅士,却又是位沉浸在自己思想世界中的怪人,对外界人与事物总似无所觉察。有关他的最有趣一件事是一天他与朋友及朋友的孩子们去大英博物院看还未装好的恐龙骨,博物馆员带他们去储藏室中,看过之后出来,朋友及孩子们已走到大门之外,才发现不见了卡莱,他们连忙再去找馆员,取钥匙开锁,看到他果然仍在储藏室中,正对着恐龙骨陷入深思中,丝毫不知别人已离去许久又回来找他。他也许不会吸引一般的女人,但他那聪明的头脑和善良的心却吸引着已不年轻的克丽丝蒂娜。一八五四年父亲去世后,他们六年没有见面,以后重逢,他们颇有交往,一八六四年卡莱向她求婚,也许是因为这期间她病重得厉害,所以,克丽丝蒂娜一直没有给他一个明确的答复,两年后才吐出一个“不”字,此时,她已是三十六岁。
她究竟为何决定在后半生中独自忍受孤独寂寞?许多人把原因归结于宗教,因为卡莱是位不可知论者,怀疑神的存在,克丽丝蒂娜是绝对不会和不信她的上帝的人结合的。也有人归因于她对感情过于完美的追求,因为她曾暗示过:“如果我真的给予,只怕你无法接受。”在她的心中,除了上帝外,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男人能承受得了她的爱。或许,是因为诗的情愫将她禁锢,她更适合于生活在想象的世界中,不允许现实世界的侵入。无论如何,对查尔斯·卡莱,她还是动了真情的。他们仍常见面,通信。卡莱也写着并非很出色的诗,与先拉斐尔画派同样的但丁—比亚特丽莎的精神之爱的主题,克丽丝蒂娜小心地收藏着他的每一封信,诗稿和报刊上发表的文章。在她死后,威廉在她的抽屉深处发现一叠密藏的诗稿,诗大都作于一八六二到六八年间,都是用意大利文写成,大部分是情诗,关于失而复得而又失去的爱,关于为爱做出的牺牲。羸弱的体质,虔诚的宗教,老姑娘的处境,一丝对失去的爱的暗示,这是维多利亚时代的女诗人,自觉不自觉之间,克丽丝蒂娜无疑是符合了这一模式。
中年之后,克丽丝蒂娜仍有几本诗集文集出版,影响不如早期诗作,而且,她的脾气越来越古怪,疾病缠身,亲朋纷纷早逝,她成了“古板的清教徒”,过早地有了老年人自我保护的面纱,她自称是“坐在埋葬着希望的坟墓边”,并对批评她的人颇为嘲讽,“我年轻时写了如许悲伤的诗篇,似乎到老了就有义务变得不同寻常的高兴,更不用说还该精力旺盛。”有时真对她有满腔的同情,然而她那冰冷孤傲的脸色,实在让人们的同情无处可去,也许是因为她从来就没有希望过别人来分享她的情感,无论是欢乐或痛苦。想猜她的心事吗?且听一下她作于一八五七年的《秘密》:“告诉你我的秘密?不,/也许有一天,谁会知道?/但不是今天,冰在结,风在吹,雪在下/你太好奇,嘘——/你真想知道?好吧:/我的秘密是我的,我不会说///也许等到慵懒的夏日/昏昏欲睡的鸟儿越唱越轻/金色的果子完全成熟/太阳不太强烈,云也不太多/温暖的风既不太静也不太吵/也许我会道出我的秘密/也许仍全由你去猜测。”
直到一八九四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去世,她的秘密她始终没说。她那首《在那寒冷的冬天》(In the bleak mid-winter)早被谱成圣诞歌,每年冬日都飘在空中,然而,她却始终没有被纳入英国诗歌的主流。也许是她的宗教意识强烈得太难让人接近,也许是对受难与自制的选择完全掩盖了她天性中的顽皮与有趣,也许是她兄长的光华太盛,故事太多,反正,在这一百年中,虽也有几位传记作家试图来猜谜,然而,如同她生前,克丽丝蒂娜始终没有让人亲近过。
一九九五年五月,伦敦
英伦文事
恺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