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致力于找寻有关他的生平,也请问过一些友人,但因为他是刚显名不久的作家,所以没有人能说出个子丑卯酉来,希望有一天,中国读者能知道得更多一些。
他作品的若干英译本,最风行的是一九八六年瑞典出版的《爱情与垃圾》,这是关于一个作家的故事,他的遭遇与作家克里玛颇多相似之处,这位作家被政府剥夺了创作的权利后,便沦为在街头收集垃圾的工人。这部小说所叙述的是他做垃圾工的经验,同时也叙述了他是否要与妻子仳离而投向另一个女人怀抱的忐忑不定的心境。作者把男女爱情与布拉格街头的垃圾渗和起来写出了这部长篇。
作者的另一部小说,是一九九三年在美国出版的《试用中的法官》(英译本)。这是本给读者印象深刻和才华横溢的书,它不但检验了在“人民意志”为最高准则社会中的所谓“正义”,而且深入到剖析纳粹占领捷克时期和苏联解放捷克后的经验。小说也谈到性与婚姻掩盖下的背叛行为。
《等待黑暗,等待光明》这部小说于一九九三年在布拉格出版,今年美国出版了由美国文学翻译家保尔·威尔森的英译本,所写题材较《试用中的法官》为狭仄,但范围更为集中。主人公巴维尔年轻时曾设法逃避他称之为“有刺铁丝网中的国家”,眼前他已成了中年了,是位电视的录相师,未来的电影制作者,书中大部分故事围绕着他要制作的影片。事实上,他要制作的电影代表了他一生的最后愿望:使任何真正的东西逃过国家控制的生活,特别是那个声名远扬的“谎言工厂”的电视事业。巴维尔是个厌恶他自己不得不在这个“谎言工厂”里讨生活的人,他所得的症状包括愤世嫉俗、缺少独创、冗长乏味、首尾两端、问心有愧、疏亲远友、贪杯酗酒、孤傲不群以及深而又深的悲哀愁苦,而最坏的却是他害怕把文化的无益与软弱无能变成人们内在的东西。他相信只要说服自己去决心尝试必然可以真正做到的信条,而别人却永不会给予这种机会的。巴维尔无望地叹道:这种社会制度永远不会让一个人得到胜利,但也不会让一个人一败涂地。
在小说的前半部,一直到捷克的社会大变动迫使巴维尔背上他雄心勃勃的包袱,作者把旧的统治时期写得十分生动突出,有许多细节写来特别丰富。老总统是个偏执的孤家寡人,深信他的政敌在百般折磨他,因为他们在他官邸里放满了空棺材让他自行睡进去。对于这位疯狂而又高不可攀的领袖肖像,是一种观念的指示,即权力不但使人趋向腐败,而且也趋向孤立,绝对的权力造成绝对的孤立。
还有那所工人经常被炸成齑粉的可塑炸药工厂,工厂的领导人不但没有采取安全措施,反而将厂房屋顶改用轻型材料,以便一旦发生爆炸,不会使墙垣倒塌。在描写这种官僚人物时,作者运用了黑色幽默的笔触,但读者无法猜测克里玛是有意写得如此以博读者一笑呢,还是只在夸张?
以后便是一九八九年的特殊事件来临,巴维尔最后终于得到了可以拍摄这部电视片的条件,除了他原有的那些同事外,他又参加了一个新的广告公司,因为这家公司有摄制影片的场所。他的电影脚本比全部工作的发展更为超前:不但它的故事拼结在巴维尔的小说之中,而且还有这部小说的题目——这个题目存在着两个不相关联而又矛盾的生活态度。一位印度盲人有次告诉巴维尔的老相好,说生活就是“等待光明而并不是等待黑暗”,含义就是明明白白说他的生活是一股悬浮的激动。是不是指巴维尔灵魂之变得麻木,是由于多年的政治压制,以致他的艺术表现力完全衰退了呢?
围绕这个中心问题是丰富的关于性生活的材料,以及在一个不自由的社会里职业上和环境上对于生活的影响,包括给予像巴维尔一类人在新生的资本社会里预兆的症状。克里玛这部小说的主旋律(包括他以前的几部小说)就是这种妥协和适应:人们如何迎合压迫国家对于他们家庭的安排,对于他们艺术安排的干预,最后则是左右他们灵魂的安排。在这部小说里,作者进一步检验了旧政权的崩溃,及捷克斯洛伐克一九八九年“天鹅绒革命”时对于这些安排的冲击。
《纽约时报书评周刊》的评介者巴特里克·麦克格雷说:这既不是一部篇幅特长的小说,也不是由于紧凑需要用心阅读的书,但是里面流动的世界成为分层次的世界却十分活跃。一部分是由于作家克里玛惯用的技巧,天衣无缝地交切着那些直接经验和脑中记忆的镜头,使不同时候的叙述与不同时候的画面同时向前进行,这里面还有第三方面加入这一搅和着巴维尔电影脚本中他一己生活的压缩和详尽的阐述。在作品中还有一种细致叙述的要求,以免行文呆板和模糊不清。“什么是沉闷乏味”?叙述者询问铁丝网里的国家生活。回答是“时时有偶发的事情,但是并没有给我们留下任何痕迹”。
伊凡·克里玛是个有巨大笔力和创造性的作家。他的作品有如术士的炼金术;它从国家压迫和大量灵魂抑压的基底金属里炼出了纯金。《等候黑暗,等候光明》描写了一个个为政府统治所窒息的社会,刚刚开始又自由自在地呼吸。它集中描写长期无法呼吸得到苏解的可能,不过它的语调里还是充满着怀疑。
Ivan Klima.Waiting for the DarR,Waiting for the Light,New York,Grove Press,243pp.
西书拾锦
冯亦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