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天公”不负龚自珍的重望,从一八四O年到一九一一年,众多人才为世而出,为救亡图存作出卓越的贡献。那个“天公”当然是虚无飘渺的东西,实际上则是内忧外患交相煎迫,迫使人才不得不挺身出来,这是自然的规律。
这七十年间,诞生了数不清的卓越人才,且不说洪秀全与孙中山,即使是从四书五经八股文堆中爬出来的书生,也都为前朝所望尘莫及,主要的特点是能不囿于所谓“祖宗成法”,勇于接受西方的思想。这些人从林、曾、左、李、张(之洞)到康、梁、谭(嗣同),真是不胜枚举。在那么多的人物中,我只想在这里谈谈两个人:黄遵宪(公度)与郑孝胥(苏戡)。
说也奇怪,黄与郑两人有许多近似的地方:首先是籍贯相邻,是广东的嘉应州(今梅县),一是福建的闽县(今闽侯),都是沿海省份。自经蒙元蹂躏以后,中原地气枯竭,能够直接接触西方文化的,闽、粤且较江、浙条件为优。二是年龄相近,黄生于一八四八年,郑为一八六O年,相去不过一纪。三是出身相同,两人都只中过乙科,会试均未中式。左宗棠也只中乡举,他非常看重举人,因为一中了进士,便要服官,不如举人可以自在游幕讲学。不过郑领乡解,座主是声名极盛的八旗诗人宗室宝廷(竹坡)。四是两人都是洋务派,并且是实干家。五是两人都是外交官,但只是领事、参赞一级,黄最后升迁到公使,然不曾到任。最后则两人都是光宣间最有影响的诗人,即“人境庐”与“海藏楼”诗。然而同中又有异,虽同为诗人,而诗风则截然不同,走相反的道路。至于最后的论定,则黄遵宪在政治上和文学上,是不可磨灭的人物,而郑孝胥下半生却惹来千秋骂名,连累他的诗及书法也遭了殃。
有了上述多点的相同,我自然不能全面都谈到,本文只能着重他们的外交生涯和诗的领域。
清廷庞然自大,以“天朝”自居,除了接受邻近小国进贡称臣外,和西方的交聘是被迫勉强的。乾隆季年,英使马尔戛尼首先叩开紧闭的外交之门,尔后英、法、美等国都派公使来华,而清廷却不屑于回聘。要直到光绪初元,迫于形势,才第一次派去驻伦敦的钦使。据说这次派遣驻使是带有云南戕杀英人案去谢罪的任务。所派的正使为郭嵩焘,是以正二品大员兵部侍郎出使的。以后陆续出使各国的,便不再有那么高官阶的官员了,大致以三四品的卿寺和道员充任。
对于东邻日本,在甲午战争之前,更视为蕞尔三岛小国,所派遣的首任公使为广东大埔人何如璋,是只以翰林院侍讲的四品官出任的。黄公度便是何如璋使团中的外交官,职位较高,是公使馆的参赞,较后光绪十七年(一八九一)李鸿章之子李经芳任公使时奏调,郑孝胥为随员,只是一个副领事。按照那时的惯例,领事还不能算外交官,只是管理侨务和商务,而且并不一定要本国人充任,以后也就算是外交官了。那位何公使,便是后来在福建充当船政大臣,中法甲申之战战败,他和会办闽疆军务张爱玲的祖父张佩纶一齐受到革职遣戍处分。
中日两国一衣带水,不必如欧美之远涉重洋,在遣使之前,两国人民早有往来经商侨居。直到二战结束,以我所知,两国人民往来,都不必签证护照,通信所贴的邮票视同国内邮资,不作国外论。所以郑孝胥去到日本当副领事,竟比一个福建人到陕、甘、云、贵等省做官还要便当。我不曾读过什么外交史,只是清季出使欧、美的外交官日记或游记倒看了不少,到日本去当外交官和去欧、美的迥不相同,竟是和在国内做官无异,像郑孝胥充的副领事,不过如国内知县之职,为“七品官耳”,他的任务居然和在国内当一名县太爷并无多大差别。郑孝胥在国内的本职是内阁中书兼充镶红旗官学堂教习,也是七品卑官。初任是日本二三等城市筑地的副领事,二年后才升任神户兼大阪正领事,直到甲午战起下旗归国,结束他为时四年的外交生涯。
那时在日本任领事的,除侨务外,还兼理司法,和国内的知县无异,当然所管辖审讯的只是居住日本的华侨及和华侨有纠葛的日本人,不但是民事纠纷,连刑事亦可判断,可以当庭行刑,大都是笞刑,情节较重的可以遣送返国,领事署中且有牢狱,并设有捕役出外查案。这种严重侵犯驻在国司法权的作为,在欧、美是不可想像的,但在当时中日两国却视为当然之事,而且我相信并不经过缔结条约的手续使然。
以上所述现象,便是所谓“领事裁判权”的滥觞,原来那时东方的两个国家,根本上还不知那是侵犯本国司法权的事,所以后来中国在日本那种特权被废止,而日本在中国却与西方国家一齐施行“领事裁判权”,直到二次世战时方告结束。
“领事裁判权”这个以强国欺凌弱国的怪物,在中国作恶多端了几近百年,被废止亦已半个多世纪,所以现今六十五岁以下的人并未身受其荼毒,而古稀左右的老人,尤其是租界中华洋杂处之人,回忆起来,无不痛心疾首,北伐以后十年中,有志之士奔走号呼,要废止这个辱国的束缚。我在念初中时代,便听过多次有关的集会演说;老师在上课时还教我们牢记住一个长达十九个字母的英文名词,至今我还不曾忘记,叫做Extraterritariality,说中文便是“领事裁判权”。后来我查最好的英华词典,对此词则只说是“治外法权”,并无有关“领事裁判权”只字,大致欧美国家仅把此词用于外交人员及在领土外的船舰、飞机,而帝国主义者则把普通人民也算拥有这种“治外法权”,却不知郑孝胥百余年前在日本当领事时也拥有这种特权。这是我读《郑孝胥日记》得到的一个知识,原来领事裁判权便是这样起源的。另一原因,恐怕是“天朝”的法律和法官都不屑去处理那些夷狄戎蛮的洋人,还是让他们自行去处理吧,这也不无道理。
郑孝胥的上半截人生,除了四年外交官、三年广西龙州边防督办,几乎没有任过实官,但是他深谙洋务,名动公卿,一时封疆大吏,包括李鸿章、张之洞、刘<SPS=0836>一、端方、盛宣怀等,争相延聘奉为上客,委办一切新政,是红极一时的候补道,辛亥年居然破格被实授为湖南布政使,却未尝一日履任,又被中央畀以改革官制重任而赴北京,从此结束了在清朝的政治生涯。革命后退居上海南阳路的海藏楼,蛰居十二年,以鬻书为生计,据说润资年入可达万金,这不是任何书家所能望其项背的。
黄遵宪的外交官生涯较长,首任是何如璋的参赞,其后历任旧金山和新加坡的总领事,都是华侨荟集的城市。黄、郑外交生涯之不同,在于郑在日本除尽量观赏东瀛景物及征歌选色之外,其和东邻人士之交往,全以汉文化和他们酬酢,谈不上中和文化交流。黄遵宪则反之,所以黄在日本完成《日本国志》和《日本杂事诗》两部传世之作,郑孝胥则除几首纪游诗文外,便别无作品可言。
郑的语言天赋似较黄为优,郑在日本四年间,初到时未谙和文,后来不但习和文,还每日延日人教习英语,猜想他的人生下半截与日人频繁交往,不一定不必需要舌人。而黄遵宪虽然在东时深入探讨日本文化和与东邻人士往返,却全靠“笔谈”,著作中留下不少“笔谈”的故事。
甲午战争之前,“天朝”的纸老虎面目还未被戳穿,日本对中国人还是非常尊敬,尤其是中土学人,备受东邦人士的青睐,黄遵宪的公使馆参赞,恐怕有如后来的文化参赞性质,其任务便是两国文化交流,排日与彼邦诗人唱和酬答,《人境庐诗草》中光绪三年到八年四年中,存有大量有关日本的诗篇,郑孝胥便不逮远甚。黄、郑两人均瘦削颀长鹤立,容观甚都,所谓“汉官威仪”,穿的当然是本国衣冠,我曾于《人民画报》上见到一幅黄的彩色照片,大致是摄于欧美的,非常庄严肃穆。后来我参与编辑《中国近代文学大系·诗词集》,需要一张黄的照片,到资料室翻遍《人民画报》,因为没有索引,没法找到,只好以他影代之,觉得很为可惜。辛亥革命前后,因为排满,清代服装作为胡服,是嘲弄的对象,其实对欧美而言,则正属于中华民族的民族服装,时隔百年,当然不应继续用那时的眼光看待了。
郑孝胥的诗是同光体的顶儿脑儿人物,他与陈三立、沈曾植鼎足而三。这一时期的多部评论诗人的特殊体裁,叫做《点将录》,是以《水浒传》中一百单八条好汉的名字及诨号来评定其高下名次的,这种“点将录”,早在明清之际便已有了,然不无门户宗派之见,如明季领袖诗坛的钱谦益只被定为“浪子燕青”。其后乾嘉时代也赓有所作,但以清季和民初为盛,近人汪辟疆、钱仲联也有这类作品,大抵一致推散原老人为“及时雨宋江”,而郑孝胥总是“玉麒麟卢俊义”之类。黄遵宪虽然不致名落孙山,却被定为“天罡”之末或“地煞”中去了。这原因是那些作者和被评者都属于同光体系的正宗派诗人,自然推崇的是陈、郑、沈的宗派图中人物,对于提倡诗学革命的黄公度,自然被目为野狐禅,什么浅露、卑薄等贬词都加在他的诗上了。
郑的《海藏楼诗》,因其为人,今已不易寻觅,所能于旧肆购到的,亦只是十三卷的小本,且高抬其价,听说原刻为大开本,则已不可见。其先为十卷本,起光绪己丑,终壬戌奉博仪出逃日本使馆止。其后又续刻三卷,起乙丑迄去世,有孟森“丁丑孟夏旧都寓次”序。两刻都有脱落,恐尚非海藏诗全帙。刻处当在郑任伪满国务总理时的长春,大本必极精美,但其赠关内友人则均为小本。
于此有一怪事,即郑孝胥当时背叛国族,理应遭到国民党政府及治下的亲友视为敌国,却自其故乡福建,以迄上海平津,好像郑是在东三省做官,福建的家属仍按时寄去衣履食品,沪、平、津三地友人仍可与之唱和往返馈赠书籍,很多亲友且北航大连“觐见”或省问溥仪等人,如陈宝琛虽未出任伪朝,却不惜年迈,多次前往,溥仪的亲属则更无论矣。例如清史专家孟心史,号称以科学态度治清史,但对于悬为禁书的《清史稿》却称道不置,可见得他虽不是遗老,对清室还很是忠诚的。郑孝胥刻续集时,请他作序。郑上半截人生,得意无过于任广西龙州边防督办时,孟心史曾居其幕府,有此一段渊源,故不惜远道异国请他作序。但孟先事推却,仅报以二绝云:“诗人拥节事专征,仰视飞鸢瘴海行;三十年前旧宾客,微吟亲见塞尘清。”“羁绁勤劳得鬓霜,萧然无改旧行藏;人间若讶今殊昔,惟有诗篇老更苍。”只叙他俩在龙州的旧事。但是郑还要他写序,于是在序中只有评他“负气”两字,“所行皆负气之事,所作亦皆负气之诗”,郑孝胥一生之为人为诗,岂“负气”两字所能<SPS=0885>括得了?
冒鹤亭(广生)也是同光诗人,我曾见他所藏郑所赠小本前十卷《海藏楼诗》,冒在封面和篇中作了眉批,评他“用韵失之太宽,又‘上’‘去’不分,学之者死”。又以为“生平畏作七律,工此者吾见<SPS=1284>一苏堪,其佳处从晚唐人来”,为陈三立、范肯堂所不及。又说他“无五七言大篇,盖善藏其短”。冒鹤亭为最老寿的同光诗人,四十年代时相过从,为我的忘年交,他的诗在那时确已是旧诗人存世的凤毛麟角,他论诗对郑也不能无微词。
黄遵宪则截然与之相反,在清季独树一帜,所谓革命诗派,他断然反对仿古拟古,什么唐派宋派都不管,而且一反如画家中四王只画古代山水衣冠,不敢羼入一些现实事物而毫无顾忌的以新事物入诗。他揭橥五个字“我手写我口”的大旗,主张言文一致,这是二千多年来从未有人道过的口号,但是事实上哪里办得到。便是革命诗派,实际上也还只属于改良的范畴,恐怕只能像他自己所说的“新派诗”而已。黄公度的诗派当时追随者极少,只是丘逢甲,丘菽园等数人,远不能与郑孝胥相比,但其影响却非常之广,仅数十年后五四运动的白话诗,不能不说受其影响。黄遵宪的诗,在众多的清季诗人中,无疑他的地位要高于为众所推崇的郑孝胥。
《人境庐诗草》刊本很多,中日两国均有板行,现代诗人兼诗评家钱仲联先生应为公度诗的功臣,他孜孜从事的笺注黄诗不辞再三,其最完备的定本于一九八一年重排出版,是为钱先生的扛鼎之作。以视《海藏楼诗》,仅存白文十三卷,则由于其人之行为,相去远矣。
黄遵宪长郑孝胥十二岁,两人出处游幕仕宦经历相似,且曾同在张之洞湖广总督幕府,黄任洋务局总办时,郑曾为其下属,按理说郑为后辈,对黄应加尊敬,事实上郑负气恃才,对黄很瞧不上眼,初见即说黄狡黠轻浮,黄赠他两首诗极意交欢,反被讥为浅薄。公度则深知郑之为人,在《己亥续怀人诗》中有怀郑绝句云:“闪电双眸略似嗔,知君龙性未能驯;同游莫学梁园客,自负山膏好骂人。”把郑的个性作风描绘得活现了。
据《山海经图赞》,山膏是一个似猪的野兽,厥性好骂。“龙性难驯”,郑不但对于黄遵宪,连当时最高统治者,也毫不顾忌的破口大骂。大约在辛丑条约签订后,郑升了官去见张之洞,张之洞问他为何不换顶戴,郑回答升官是“毒后”之诏旨,不肯换。这是比革命党人对慈禧太后所詈“淫后”“妖后”更刻毒的詈骂,而且敢在封疆大吏前说这种话,虽然郑、黄都对那拉氏戊戌、庚子两役恨之切齿,但黄便没有这种胆量。
两人同为洋务派和维新派,不同的是郑是实干而黄则牵涉于政治,郑的运气似比黄要好,往往逃过难关,戊戌之变,幸而都不在京,郑安然无事,黄则若没有租界保护,不但丢了日本公使职位,恐怕也会大祸临头。郑于辛亥秋被任为湖南布政使,未履任即内召,若在长沙,有可能如黎元洪一样从床下拖出来担任湖南都督,那便没有郑孝胥的下半截的人生了。
郑孝胥既然痛恨清廷统治者,何以后来又对清室那么效忠,实难令人索解。辛亥后他不奉民国正朔,凡出仕兴朝的一律不与往来,一副以遗老自居架子,以此博得溥仪的青睐,以素无渊源的一个举人出身的人,居然跻身于“文学侍从”,这自然要令他感激涕零、逐步走上自绝于国族的道路了。黄公度则戊戌后隐居乡里五六年郁郁以终,绝不能与郑孝胥的后来“事业”相比了。
周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