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再谈,因为十几年前,我写过一篇《有关俞瀚的一点资料》(刊于《红楼梦学刊》一九八一年第四辑)。俞瀚,字楚江,乾隆早期绍兴人,无世俗的大名,为什么要写他?原因也可以用晋惠帝的办法,分为官和私两类。官是他虽非红人,却由于一种荒唐的因缘,闯入“红学”领域。为不知者道,这里宜于简单交代一下,是六十年代初,河南省博物馆收进一开册页,右半画一个人的坐像,像左上方有题记五行,开头称“雪芹先生”;左半有尹继善题七言绝句两首(也是五行),这两首诗收入《尹文端公诗集》卷九,诗题是《题俞楚江照》。尹继善的字传世不少,容易辨认,确系真迹,可是右邻的五行未呼为“楚江”,而呼为“雪芹”,怎么回事?尹继善的题诗既然不假,剩下的两种可能只能都落在另五行题记的身上:一种,俞瀚还有个号是雪芹;另一种,这五行题记是假的。可是“雪芹”这两个字有吸引力,会不会是“曹”雪芹?依乾嘉学派的老例,这也要证,因为限于“赵钱孙李”那一本,姓也不只曹氏一家。那就暂依胡博士,“大胆假设”。但胆如何大,也不当说,诗题为《题俞楚江照》,是尹继善记错了吧?于是剩下的问题就成为,如何把俞瀚清除出去。以上分辨,是屁股坐在逻辑上。移为坐在情况上,表现就成为另一种,有人说是曹雪芹,有人说不是(就只能是俞瀚吧)。比如闭关,一间屋里总不当坐两个人,要赶出一个去。这就是近年来红学中流动着的一个本不该有的问题。且夫红学,乃显学,我有自知之明,过平儿、金钏之前尚不敢举目,况钗黛乎?可是涉及这开册页我就动一次笔,因为还有“私”在。记得是五十年代晚期,我收进一方端砚,是乾隆前期任江宁知府的李宁圃的,砚背有铭,“面如田,长陌而方阡。……”云云,下款是“乾隆乙酉随园居士袁枚铭壶山渔者俞瀚书”。字作隶体,刚劲飘逸,很精。乙酉为乾隆三十年,尹继善题诗有“秋风送我整归鞍”之句,据考正是乾隆三十年,可证其时俞瀚在南京,尹诗是下任即将返北京时题的。但如果是这样,其时曹雪芹下世已经两年(癸未死)或三年(壬午死),这位以精干出名的望山相国会为死去的人题诗,并说“久住江城别亦难”吗?所以剩下的可能还是上面提到的那两种:俞瀚还有个别号是雪芹,那五行题记是后来人伪造的。另有别号的可能大概至多是万分之一,但万分之一不等于零,也就仍不免于使人闷损,所以我在前十几年那篇拙作里曾说:“那就只好等待更多的材料,或者红学界出个福尔摩斯吧。”
想不到就真出了福尔摩斯!我孤陋寡闻,是直到最近,看一九九五年二月四日《文汇读书周报》上一篇题为《“曹雪芹小像”解谜》的文章才知道的。这篇文章是摘编两期《河南画报》所刊对这件公案的调查报告;在画报刊出之前,“在上海召开的全国红楼梦学术讨论会上,河南省博物馆副馆长韩绍诗宣读了调查结果”。显然,我是马后课,但知道总比蒙在鼓里好,所以高兴之余,还愿意说几句。又是为不知者道,应该先说说调查结果。只说“结果”,不说“经过”,是因为,字数太多,不便作文抄公;二,情节比小说编造的还热闹,多曲折,留待有缘者自己去看,代替欣赏电视剧。以下是调查结果。俞瀚的后代流落到商丘,保存着俞瀚传下来的一个记自己形迹的册页裱本,其中有自己的画像以及别人的题诗等。俞瀚的后代有个叫俞修庭的,六十年代初,他或他的下代成分不好,生活困难,为儿子俞振国上中学,把这裱本卖给刘口镇摆摊卖书、卖字、卖画的朱聘之。之后这裱本又归了卖书、卖字、卖画的郝心佛。其时这类货出手不容易,于是郝把裱本拆开,有画像的一开让朱聘之添写上款为“雪芹”的题记,一九六三年初卖给河南省博物馆,得人民币十元;张鹏题诗的一开让程德卿改“张鹏”为“随园”,也卖了;其余若干开连同一些旧书卖给新华书店,大革命时期烧了。调查结尾,俞瀚的八代孙媳井氏老太太见到这画像的一开,惊喜地说:“就是这个,就是这个,这是我们祖先楚江公的像,……”
见了调查结果,我不免有些感慨,以诚相见好,干脆也说说。
其一,这篇小文由福尔摩斯引起,先说几句赞美福尔摩斯的话。由一九七九年初秋起,河南省博物馆投入一些人力,用了两三年时间,其间不只一次像是走入死胡同,可是不知难而退,多方面想办法,找知情人,终于闯过难关,钻入虎穴,得了虎子。这种为求实而不怕麻烦的精神,值得钦佩,我在这里谨向他们表示敬意。敬完了,还想学电视荧屏上所常见,某人做了稀有的好事,要号召大家向他学习。我也希望与红学有关的某些人向河南省博物馆学习,为求实,投入人力,不怕麻烦,调查一下,所谓故居,书箱,墓碑,遗诗,遗作,等等迷离恍惚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其二,向参与作伪的人,郝心佛,朱聘之(假定黄泉之下有知),陆润吾,程德卿,也说几句逆耳的话。可以分作小节和大节两种。小节是作伪的技能很拙劣,因为只顾右方加个“雪芹”,而不管左方那个有大力的知情人在那里呼喊:“那个画像是俞楚江。”大节呢,这几位都是通文墨的,古曰士,今曰读书人或知识分子(其时臭老九之名尚未降生吧?),至少我希望,应该为士林保留(且不说增加)一点“正气”;为十元钱,制造个假曹雪芹,我忝为读书人,不能不为之浩叹。又想到“学习”的事,是“反”学习,引以为戒,这是说,读书人,有机会,有能力,吃饱了没事,宁可坐在街头看汽车屁股吐气,也不要再在曹雪芹身上制造花样,骗人。
其三,对于过去各行各业、男男女女中超常的人物,我也希望能够看到他或她的遗迹,更希望拥有他或她的遗迹。但这遗迹要是真的,发思古之幽情才有点意思。反之,从地摊买个旧帽子就以为是孟嘉的,买个旧酒杯就以为是李白的,也许能换来自己片时的飘飘然吧,至于站在旁边的明眼人看,就是另一回事了。所以这里的教训是:切不可以希望代替证据,信幻想而不顾事实。
其四,提到幻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再往前迈一步。这就会瞥见红学领域内的立异以为高派,或说出奇制胜派。举实例会惹人不愉快,只好用以身作则兼随意编造之法。比如说,我因为看到有些人由于下红学之海成为红人而眼红,就也坐在稿纸之前,使脑神经作逍遥之游,于是写出三级妙论。初级,曹雪芹写《红楼梦》,用的是倒装法,即先写第八十回,最后写第一回。如何证明?因为第一回带有总结性质。升,到中级,什么八十四,一百二十四,甲戌抄,庚辰抄,都是伪造。如何证明?如果不是伪造,为什么其中有这样多的问题?再升,到高级,根本没有曹雪芹这个人。如何证明?如果有这个人,为什么找不到他的子孙?于是因为奇,我的高论就先是登上某报刊的头条版面,接着就挤进各式各样的文摘报,我就成为文坛或红坛的名人。显然,这名是用自己的不要情理和逻辑以及世风的好奇和轻信换来的,是否值个毛八分的呢?只有天知道。天道远,我说我知道的一点点,是近年有这股出奇制胜的风,吹得还不愿意放弃情理和逻辑的人浑身打战。出奇,得名,打战,等等,皆现象也,且不问好不好,总是应该平心静气地想想了吧?
其五,作文有首尾照应之法,还要说说俞瀚。他也是读书人,而且颇有成就,李斗《扬州画舫录》卷二说:“精于篆<SPS=0886>,以《金陵怀古》诗受知于尹制军,著有《壶山诗钞》。”这诗集,袁牧曾为之作序,并在《随园诗话》卷十三介绍其中的佳句。可是袁牧又说:“绍兴布衣俞楚江,名瀚,久客京师,金少司农辉荐与望山相公,公称其诗有新意。卒无所遇,卖药虎丘而亡。”据俞的好友汉学家沈大成《学福斋集》,俞瀚是乾隆三十五年死在苏州的,可见乾隆三十年尹继善卸两江总督任之后,他丢了幕职,就到苏州去混饭吃(行医?),境况不如意,不久就下世了。人结束了,推想诗集也未必能刻印,那就身后只有那一本记形迹的册子下传。不幸噩运又来,先是卖出,接着拆改,终于大部分伴随大革命化为轻烟。这使我不由得想到书生的下场,又因为他与我有写砚铭的这一点点因缘,此时面对他的遗迹以及遭涂改的画像影本,想到《史记·伯夷列传》中“名湮灭而不称,悲夫”的话,不禁为之凄然。
二 旧迹发微
搬家,雅语曰迁居,甚至乔迁,已经是四五个月前的事。乔者,由幽谷迁于乔木之谓也,这是说,依常情,必大有所得。我怕搬家,但也只好从众,有所失,装作不见,想,说,都凝聚于所得。也确是有所得,唯物而不唯心是,曾以之为话题,诌了两篇文章,不久就换来“从重”的稿酬,称为重,是因为用它换烤白薯,竟几次装满肚皮,仍有剩余。真理不怕重复,好事不怕重复,于是我想,能不能从这迁身上再找点什么,凑个第三篇,以期能够多吃几次烤白薯?且说书生摘掉臭老九帽子之后,时来运转,除了“发”和意中人点头之外,真是想什么有什么。过于乐观吗?以己身为证,这次刚想到换烤白薯钱,开个冷书柜看看,一个长方形立体旧报纸包就飞入眼内。早忘记里面是什么,立即打开看,原来是十几本旧日记。往事,忘掉也罢,正想包上,发现其中有个十六开报纸的钉本,拿出来看,封面几个大字是“交心续”。内容也许无可看,但换个角度,也许更值得看看。于是耐心看,字是复写纸印出来的,可见正本已经上交,这是留底。第一本为什么没留底?自然只有天知道。看内容,是整风时期写的,主旨当然是挖空心思,说自己如何糊涂,不争气。但也居然凑了一百零五条之多,可证俗语所说“惟有读书高”不错,如“刘项原来不读书”,是无论如何也写不出来吧?——好抬杠的人会反驳,刘项未必不能写,是因为手里有兵(兼指武器),用不着写,并可以强迫无兵的人写。老了,以不好勇斗狠为是,还是说称心如意的。是几年以前,我写了一篇《降表之类》,惋惜俞平伯先生寄的检讨文未能传世,其中敝帚自珍,还悔恨自己的《请罪辞》没有留底,这回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拾得交心文,而且竟多到百条以上,就大可以回味一番了。回味,要说说有什么味道,虽说“口之于味,有同耆(嗜)也”,但说清楚,尤其说得无馀义,却不容易。这就需要“发微”。以下试着发微,以由浅入深为序。
其一,由“一则以喜”说起,是有此一百零五条,就是可以证明,我的编造能力,比有些受赏识的所谓作家,真是差不了多少;勉强找差距,不过是,我之所写,重点是自讼,他或她之所写,重点是他颂而已。这喜还可以加深说,是自讼的技能,乃由代圣贤立言的制义而来,想当年,我念过《钦定四书文》和《制义丛话》之类,非独好之也,是当作文化史的一种现象,想见识见识,语云,开卷有益,没想到就学来诌文的闪转腾挪、缩小夸大甚至将无作有、以假充真之法,如这像是煞有介事的一百零五条,即此诸多法临盆所产生,我为通法之人,岂可不飘飘然哉。
其二,交心,这说法像是过去没有,乃整风时期所创造。出自何人之心?真天地间第一天才或战略家也,盖旧有“授首”之说,首真授了,这个人就不再可用,除非代化肥,至于授心或交心,则不只人可用,而是必有大用。但其中也隐藏着问题,来自心有歧义,这里指英语的mind,不是heart,而mind是眼不能见、手不能触的,如何交、如何收?不得已,只好求仓颉、许慎之流帮忙。语言文字出场了,带来新的问题,是单就形和音说,为了反映客观情况,也造了“真”和“伪”两个。当然希望是真的,但是,如何证明是真的?不知道这位天地间第一天才是怎么处理的,也只能洛诵之后,姑且信以为真吧?如果竟是这样,他或她就太天真了。这样说,授首也有优越性,是货真价实。交心就不成,如果所交是假的,那真的就离得更远了。最后剩下的问题仍是如何分辨真伪,推想那位天才也未必有办法,那就不管也罢。
其三,谈论结果,此路不通,只好退回来,单看动机,即这样做是想怎么样。当然是想用修整之法,除去(用大话说)不合某种教义的,(用小话说)不合己意的,保留兼培养那些合教义、合己意的。而如果这种愿望能实现,则所得为“心”的大一统;在这种大一统之内,除了高坐宝座的一人以外,人人成为使徒,或用今语说,驯服工具。这不好吗?难说,因为问好不好,解答之前,先要知道教义或己意是好还是不好。“先要知道”,既是逻辑的要求,又是宋儒所谓天理的要求,皆“心”也,显然是应该尽先“交”的,于是好不好的问题也就化为空无。但这是就当时说,至于白驹过几次隙之后,即如现在又看见那个报纸钉本的时候,情况就有了变化。变化来于,彼时是身在其中,此时是身在其外。身在外,容许远看,就见到一时一地以外的,也就难免想比较一下。忽然飞来一句,见于《旧约·传道书》,我诌文时不只一次引用的,是“日光之下并无新事”,交心也可以这样说吗?想了想,答话是:就“类”说是这样,就“个体”说不是这样。所谓就类说,是由盘古氏(假定有)起,到爱新觉罗·溥仪止,都要求率土之滨奉正朔,心仪《公羊传》的“大一统也”。但那要求是偏于“身”的,或说消极的,即只要你不想也坐宝座,就无妨如严子陵,去钓鱼,或如柳三变,去写“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交心就不同了,要写:在这伟大的时代,我有时还想隐居,到富春江边去钓鱼,或带个情人,喝二锅头,唱小调,可见我旧的思想意识是如何浓厚,应该加紧学习,早日脱胎换骨云云。显然,这所交之心,前半可能真,后半就可能是交代或检讨八股。八股而仍须写,就是因为形势要求的是“心”的大一统。这与旧时代相比,是“踵其事而增华,变其本而加厉”。
其四,还要说说交心之人,比如也乐得心能大一统,这容易吗?我的经验是不容易。这要怨上帝,如果人真是他造的,我们就会感到奇怪,为什么不千篇一律,而偏偏成为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不同,也罢,又偏偏不多给一些“变”心的能力,或者说心之上再来个心,具有使处理日常事务的那个心想什么、信什么的能力。话说得有点缠夹,改为用实例说。如有的人怕鬼,读了些科学常识书,心想改怕为不怕,可是暗夜经过坟地,还是毛骨悚然。又如哥白尼研究天象,变旧说日绕地为地绕日,受迫害,为平安,不如变所信,可是他做不到,因为理性作了主,他纵使想改变信念,也找不到能够左右理性的力量。唯一的躲闪之道是说假的,心里信煤是黑的,嘴里说煤是白的。现在复看交心材料,真坦而白之,就都是煤是白的一路。当作闹剧看,也好玩吗?其实不然,因为除了浪费(编造的)精力、时间、纸张等之外,还会带来苦。小苦是不愿说假话而不得不说假话。还有大苦,是钻入这个存储假话的报纸小本本,就感到不再有自己。“吾丧我”是道家的理想境界,可惜我是常人,修养差,经过多次学习、运动,还愿意能够保留个“自己”。
其五,说到常人,干脆就为常人再说两句。推想常人是都愿意保留个自己的,语云,前事不忘,后事之师,那就让他们把心放在肚皮里,不交出来吧。但这样还不够,因为要有个前提来保证,这前提是:张三希望李四交心,李四不交,张三无可奈何;李四希望张三交心,张三不交,李四也无可奈何。
可以结束了,神经过敏,忽然想到,以上这些发微的话,惯于“吉甫作诵”的人如果看到,一定很不高兴吧?因为,至少在我未交的心中,过去有些新猷是并不值得歌颂的。皆往矣,争论这些干什么!不如放下笔,到长街看看,烤白薯是否又涨了价。
张中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