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韵的小说意境,或者说蒋韵自己的精神体验,可以用她自己的三个作品的题目来画出一个轮廓:《外乡人》——《在路上》——《我不倾诉》。蒋韵的小说,尤其是一九八九年以后的小说,一直沉浸在这样一些飘流者的故事和对飘流本身的体验与表达中。
我总想,以中国之大,历史之久,改朝换代之烈,自然会留下许多许多故事。但是那些故事总不免大同小异,总不免有些落套。所谓“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说的就是大家都落进了相同的背景相同的故事当中。可是,自辛亥以来,尤其是自一九四九年新中国成立以来,那些曾经让中国文人一唱三叹的老故事终于永远地失去了古老的背景,开始了自己无以依托的世纪飘流。一个以神州大地为根据,一个以五千年的传统为历史的文化体系终于开始了自己最彻底的毁灭和再生。当革命终于不再仅仅是“革命”,而是“革命政权”的时候,当“革命政权”不再仅仅拥有偏远的根据地,而是占据了国家中心的时候,属于中国旧有的一切,就开始了自己从中心向边缘的无可挽回的飘流。在这场有时兴高采烈,有时惨不忍睹,有时高歌猛进,有时万马齐暗的飘流中,产生了无以计数的生离死别,无以计数的人世沉浮,产生了千千万万个或惊天动地或默默无闻的故事。但是,由于没有了那个古老夕阳的映照,没有了那个“青山依旧”的古典的背景映衬,这些新时代的新故事只好形单影只地留下自己飘流的背影,仿佛茫茫大海上的点点孤帆。故土远离,彼岸杳然,眼前的旅途却又遥遥无期,这是一份无以倾诉的孤独,这是一种无人可懂的旷世的飘流。
在这个世纪大飘流的过程中,最令人震惊,也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刚刚建立起来的新中国的中心,也在文化大革命的狂潮中走上了飘流之旅。这场本来以“纯洁革命队伍”为目的,以“无产阶级专政的继续革命”为纲领的“文化革命”,最终所带来的却是最彻底也最广泛的阻挡不住的历史大飘流。当初手中高举的革命旗帜,眨眼之间变成了飘流的风帆。当最神圣的一切崩塌在地的时候,人们眼前看到的是玉石俱焚的废墟和垃圾。这是飘流中的再飘流;这是为了虚妄的绝望;这是一个产生过屈原,李白,苏东坡,曹雪芹和鲁迅的民族突然失语的痛苦。
所谓“哀莫大于心死”其实应当是“哀莫大于心之不能死”。当背过脸看见的是苦难,转过脸看见的是深渊的时候,能够感知这处境,感知这劫难的心,岂是一个“哀”字可以尽述?当万千生命历尽飘流,却又只能为飘流而生只能为飘流而死的时候,唯一能够慰藉生命的,竟然只有无人可懂的对飘流的诉说。这是活生生的与所有古典和现代的理论都无关的人的处境。这是人在文化外套的极限之外被碰破的伤口。
当然,并非所有的人都能够感知这悲哀,也并非所有的人都愿意承担这悲哀。古今中外的投机者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在嘲笑悲哀的同时,还会给自己的堕落和腐烂找到堂皇的理由:或者很“古典”,或者很“现代”,或者很“后现代”。但是,那一张对痛苦和悲哀麻木不仁,对物欲和肉欲兴高采烈的脸,却是他们共同的表情。
蒋韵站在那片空荡荡的开阔地上,书写着自己飘流的故事,坚守着自己的拒绝和愤然——和肉欲的渴望拥挤不同,精神的生长需要自己开阔的空间。
所以,读蒋韵的文字总能读到一种凄清冷寂的疏朗,这疏朗并非是刻意的斟字酌句而得到的,这是对生命的绿叶遍地飘零的经历和体验。她的凄清让你感到一个女人无微不至的哀惋;她的冷寂让你感到一个小说家在叙述自己与众生共同沉沦时的平静;她平静并非她想平静,而是她看透这沉沦的无可逃避。于是,你又会读到她反复不断的“死”。有时悲哀,有时满足,有时恐惧,有时沉着,有时残烈,有时美丽,有时虚幻,有时神秘……终于,在《冥灯》和《旧盟》中她把死写成了一种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的召唤和提醒——当沉沦无可逃避的时候,对死的猜测和想象就成为了最后的意义,就成为了对生命最后的执着。只是蒋韵总也舍不得那一轮光芒不再的夕阳,她固执地把这轮夕阳放在自己许多故事的开头或结尾。当明知道古典无处可寻的时候,当明知古典就是死亡,古典就是空想,古典就是讽刺的时候,她索性把自己的小说冠之以《古典情节》。蒋韵在这场现代的世纪大飘流中,有些固执地放出一只“古典”的风筝。
在中国当代文坛上关于“先锋”或“不先锋”,关于“传统”或“不传统”,关于“现代”或“不现代”,关于“爱国”或“不爱国”,关于“后现代”或“不后现代”,关于“严肃”或“不严肃”的争论,已经吵成了一团乱麻。可我想,在这一切争论和一切创作的背后,有一道人人都可以看到,但是未必人人都愿意承认的分水岭:那就是对这场世纪大飘流的承担和表达。这是一切有良知的艺术家和一切投机者的分水岭。不管他从别人那学来多么“现代”和“后现代”的高妙的“形式”和“理论”,不管他怎样宣布自己的“爱国主义”,也不管他是多么潇洒而油滑的向这个世界献媚和索取,只要他对这场旷世的飘流背过脸去,我们不必指责他的选择,但是,我们也就不必再和他讨论爱和恨,不必再和他说什么悲哀和幸福,不必再和他讲述属于人的艺术和文学。
有位评论家注意到了蒋韵小说中弥漫的悲伤,他曾经为蒋韵写过一篇评论,题目叫做《美丽的忧伤》,单是这个题目就很让蒋韵感动,而且感动了很长时间。忧伤而又可以美丽,这几乎是叫古今中外所有的女人都会感动的题目。这个短句同时完成了自怜自哀而又可以被人欣赏的双重的心理满足。可我想,和那个对于飘流的诉说相比,蒋韵自己或许应当警惕这个“美丽而忧伤”的陷阱。也许我说的不太对。也许这“美丽而忧伤”是蒋韵在飘流的荒漠中放飞的一只风筝,细如游丝的一根线,在天的尽头牵扯着一只美丽的风筝,风筝越美丽,风筝飞得越高,也就越显出大漠的荒凉,也就越显出美丽者的难以倾诉的孤独。
我希望蒋韵的当然是后者。
一九九四年十二月十三日傍晚,一九九五年三月五日 增改
(《失传的游戏》北岳文艺出版社一九九四年十月版,7.30元)
李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