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躺在草坪的被单上,眼望着天空——如每年夏天这时一样,我脑子里的念头是:“哦,像天堂一样”——这万籁俱寂若无一人的中央公园草坪,虽有十几万人,但仿佛一根针落地都能听得见,秩序井然。这静美的天地之间就像是天堂,我望着头顶天空的云,耳畔是美妙的歌声,就这么遐想起来……“多么像天堂里呵!”如果我到天堂去,首先要看一个人:车尔尼雪夫斯基。当我脑子里一想到“车尔尼雪夫斯基”这个名字,我的泪水不由慢慢沿面颊流淌下来,我这时才知道我不仅是为此时笼罩着天际的歌声所感动,更深一层,是因为我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在想念他,想着这已经去世了一百零五年,对我的童年和少年发生了很大影响的伟人。车尔尼雪夫斯基,这位被沙皇政府下令流放和苦役了整整二十一年的俄国理想主义者,最近这些日子以来在我的生活中复活了。我知道他几乎已经被当今世界上所有的人忘却,我甚至有一种感觉:他的血白流了。他越是被人忘记,我越是深爱着他,我相信他此刻一定在天堂。我幻想着自己插上雪白的双翅飞向天堂,飞到他面前,让他接受一个陌生的中国女子对他的最诚挚的敬意。
最近,在繁忙的工作之余,我怀着震憾与感激之心看完了鲍戈斯洛夫斯基著的《钦定死刑犯——车尔尼雪夫斯基传》。他那个年代是产生伟大的文学家的年代,他和赫尔岑、别林斯基、杜勃罗留勃夫、托尔斯泰、屠格涅夫均是同一年代的人。车尔尼雪夫斯基曾经是一位英俊少年,生性腼腆,功课极好,这位出身在萨拉托夫市一位神甫家庭的独生子从小就富于同情心,在他的教室里常常是一大群同学围在他身边讨教关于数学和物理的问题,但他自幼最喜欢的是阅读文学和历史书籍,特别是关于一七八九年路易十六送上断头台的法国大革命历史。俄罗斯人民的苦难生活和毫无出路的绝望使他逐渐产生一种愤懑和责任感。尽管他如十二月党人的贵族青年那样有着较优越的生活环境,而且可以毫不费力地成为彼得堡大学的第一流教授,甚至成为沙皇宫廷舞会上的朋友,但是那种与庸俗的小市民绝然不同的理想——即推翻沙皇,让俄罗斯农民从深重灾难中解救出来的理想,使他走上一条遍布石砾和鲜血的人生之路。最难忘的是他写的传记性质的小说《怎么办》,这部“光辉灿烂的、影响了几代人”的小说是他被关押在涅瓦河畔的彼得保罗要塞里潮湿的狱牢中写成的。《怎么办》中有这样一段诗:
姑娘,您愿意做我的妻子/愿意忘掉你的门弟和身份
不过你首先要猜出/上天给了我什么命运……
我的生命充满着危险/我的结局也将很悲惨……
这段诗正和他少年时代的日记相同。日记中记录了他对未婚妻、“活泼的小鸽子”奥莉加·索克拉托夫娜说他选择了一条危险的人生道路,因为他不知道,生命和自由属于他有多久。“我想,我必须时刻有所准备,不知什么时候宪兵来了,把我关到彼得堡送进监狱,天知道,要关多久……”奥莉加毫不犹豫地嫁给了他。——一个自三十四岁起,在西伯利亚覆盖着冰雪的矿井和潮湿寒冷的荒原苦役流放了整整二十一年的丈夫。
在我下乡到北大荒兵团的整整十年中,《怎么办》一直珍藏在我身边。书中拉赫美托夫的形象使我至今不忘。这个背叛了家庭、卖了全部财产把钱分给穷人的贵族青年,衣衫褴褛,神情坚毅,甚至睡在钉有铁钉的木板上,以锤炼独特的“吃苦精神”。记得那时十九岁的我,对日以继夜的繁重农活,特别是夏季酷日之下锄地产生一种畏惧心理,我就读《怎么办》,是拉赫美托夫的形象在那艰苦的岁月支撑起了我咬紧牙关干下去,不诉苦,不停歇,还要抽空对着北大荒的晚霞和星空唱一支童年的歌。
我贪婪地读着《车尔尼雪夫斯基传》,一有空就读,短短几天呵,尤如暴风雨中盛开了一朵玫瑰花朵,鲜红的、晶莹透亮,散发着馨香,我摘下这朵玫瑰,深情地吻着、吻着……我全部平静了下来,我甚至隐隐地感到羞愧:与车尔尼雪夫斯基的遭遇比起来,我们的遭遇又算得了什么呢?
不知何时,我又回到了纽约中央公园的人间天堂,万籁俱寂,星光闪烁,只有那位亚裔女歌唱家在委婉地唱着:
让心灵变得更高尚吧,
因为有高尚的人在天堂等着与你见面……
一九九五年春于纽约
抒臆集
周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