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尔兰人虽然不足四百万,但是天性幽默,生来就爱好文学。他们喜欢读书,手不释卷,平均每人所读的书比英国人多三倍以上。因此按人口统计,它是世界上作家最多的国家,其中有两千人被列入极为严肃的《爱尔兰作家传记辞典》之中。在公共场所碰到作家和哲学家已是司空见惯,所以爱尔兰诗人协会的主席认为:“我们用不着像美国人那样听写作研究班的课程!”
爱尔兰有着悠久的文学传统,可是面积只有七万多平方公里,不到与它为邻的英国的三分之一。它在十七世纪中叶被英军入侵以后,本土的盖耳语便只在民间通行,作家们纷纷改用英语写作。爱尔兰是个大西洋中的岛国,只有东北角与英国相连,作家若要有所成就,就必须到伦敦文坛上一显身手。此外,爱尔兰人大多信仰天主教,家庭观念极重,直到现在才勉强承认离婚合法。因此在天主教会的控制下,作品稍有出格即遭查禁,要创作《包法利夫人》那样的小说,简直是无法想象的事情。作家们为了争取创作自由,只得怀着对祖国爱尔兰的爱之深而责之切的复杂心情前往英国。可以说三个世纪以来,英国文学中最优秀的作品,大部分都出自这些爱尔兰新教徒之手。其中最早赴英国的是乔纳森·斯威夫特,他不仅创作了脍炙人口的讽刺小说《格列佛游记》,而且参与了英国的政治斗争,发表了许多文笔犀利的政论。他在《一个使爱尔兰的穷孩子不致成为他们负担的温和建议》一文中,模仿谋臣策士的口吻,提议将穷人的孩子卖给有钱人作菜肴,以解决贫民人口过多的问题,可以说达到了讽刺文学的顶峰,也是后世黑色幽默的先声。
继斯威夫特之后出走的著名作家中,有哲学家和散文家乔治·贝克莱,开感伤文学之先河的小说家斯特恩,喜剧作家谢里丹等等。尤其是两位同在二十岁时离开都柏林的幽默大师:唯美主义的代表人物王尔德和杰出的剧作家萧伯纳。到二十世纪,流亡海外已经成为爱尔兰作家共同的命运。即使是爱尔兰文艺复兴的中心人物、充满民族主义激情的叶芝,也曾在国外长期居留。詹姆斯·乔伊斯是这批作家中唯一的天主教徒,却在二十二岁时就永远离开了爱尔兰,因为它是“一头吞食自己孩子的母猪”。二次大战以后,贝克特成为法国作家,是作家们的流亡达到顶点的标志。
流亡的作家大多客死异乡。贝克莱、萧伯纳和其他许多作家被安葬在英国;王尔德死于巴黎,葬在拉歇兹神甫公墓;乔伊斯安息在苏黎世;贝克特于一九八九年去世,被埋葬在蒙帕纳斯公墓。叶芝的棺木在被运回国内之前,曾在法国的蓝色海岸停放了十年之久。他们虽然至死不归,但是内心深处却始终眷恋自己的祖国。王尔德谴责英国对爱尔兰的掠夺,萧伯纳讽刺约翰牛的野蛮;乔伊斯宣称“对我来说,爱尔兰的一枚保险别针比英国的一首史诗更重要”。从《都柏林人》到《尤利西斯》,他的作品都是在颂扬故乡这座城市,以至于令人怀疑他是否是为了保持距离进行观察才出走的。贝克特是乔伊斯的知交,他作品中的人物都有典型的爱尔兰姓氏。当天真的人问他是不是英国人时,他总是简洁地回答说:“恰恰相反”。
直到现在,爱尔兰的状况仍未发生根本的变化。今年六十一岁的小说家约翰·麦盖恩,第一部小说《兵营》(一九六三)大获成功,被授予爱尔兰当时仅有的两个文学奖,但两年之后,他的小说《黑暗》就因涉及性的内容而被禁,他也因此丢掉了教授职务,被迫在国外流亡了九年。年轻一代作家的作品虽然不再受到如此严厉的查禁,但是囿于传统的家庭观念,他们只能写些无伤大雅的短篇小说,不可能像从斯威夫特到乔伊斯等在国外的前辈那样,创作气势雄伟、反映社会现实的长篇小说。何况爱尔兰的出版社很少,尽管近年来出现了一些由政府补贴的出版社,其规模与国外也无法相比,所以一些年轻作家仍要移居国外,或者在国外发表自己的作品。在这种情况下,当代作家要想超越声名显赫的前辈真是谈何容易!因此,在山姆斯·希内作为自叶芝以来最重要的爱尔兰诗人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作家们都并不以此为满足。他们不分年龄大小,无论是来自城市或乡村,全都致力于振兴爱尔兰的文化,希望能像叶芝的时代那样,再来一次爱尔兰的文艺复兴。
远眺巴黎
吴岳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