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观标准”的最高境界是一个时代的整体学术氛围,学界中不以时风热闹为是,而以创作和发现为学术根本。也就是说,在这样的学术精神下,“客观标准”常表现在对真正学者创造力和才能的准确判断上,这种判断依靠的是对学术的忠诚,而不是外在的一些表面形式,如写了多少书,在那儿留过学之类。现在学术史上这样的事很多,足以见出一个时代的学术精神。一九二五年,清华设国学研究院。据说梁启超向清华校长曹云祥推荐陈寅恪。曹问:陈是哪一国博士?梁答:他不是博士,也不是硕士。曹又问:他有没有著作?梁答:也没有著作。曹说,既不是博士,也没有著作,这就难了。梁说:我梁某也没有博士学位,著作算是等身了,但总共还不如陈先生寥寥数百字有价值。清华还是聘了陈寅恪。(黄延复《陈寅恪事略》,《清华人物志》一,第170页,清华大学版)虽是学林掌故,但也见出当时学界的风气,是着重创造性和才能的。陈寅恪“寥寥数百字”,搁在今天,只能坐冷板凳。还有梁漱溟。梁能受聘于北大,是因了他在《东方杂志》上一篇论文《究元决疑论》,是蔡元培看见了,请他到北大教书,梁当时二十四岁。(梁漱溟《我的努力与反省》第327页,漓江版)钱穆的情况也一样。钱是小学毕业,在苏州中学教书时,写成《先秦诸子系年》,被顾颉刚偶然看到,遂推荐他到燕京、北大教书,顾见到的还只是手稿。(钱穆《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合刊》第128页,台湾东大公司)虽不是制度化的“客观标准”,但至少有一定的规矩,不然这样的事不会发生。如果不是抬杠,我们得承认,我们过去对社会科学的研究是有“规范化”和“客观评价标准”的,有了这个共识,我们再说,它是靠什么存在的?
学术的发展有几条是要命的东西,没了这几条,所谓的学术也就打了折扣。这就是:一、现代意义上大学的形成。二、现代意义上的国家研究机构。三、教授的自由流动(自由选择职业和居住地的自由)。这三条是体制化的硬东西,无大学,无研究机构,学人则无归宿;无流动自由,学人即为死人,谈何学术发展。光有硬的不行,还得有软的。这也有两条。一为学术自由,二为教授治校。这两条的核心是自己管自己,不用别人操心。试举一例。新诗人陈梦家初到西南联大时还是讲师,他研究考古学,很有成绩。当时的中文系主任是闻一多,要提陈为副教授,给聘任委员会写一信:“敬启者:查本校章程规定,教师‘于所任学程有重要学术贡献者’得聘为副教授。本系讲师陈梦家先生研究甲骨铜器文字及相关问题,成绩卓著,历年所撰论文十余篇,释疑解惑发明甚多,拟请升任为副教授,以示尊异而符校章,敬希贵会审议裁夺,是为至荷。”(《闻一多全集》第十二卷第371页,湖北人民版)陈梦家就成了副教授,非教授治校,哪能这么痛快。王力当年初到清华,有一段时为养家糊口,翻译了许多东西,还给万有文库写有《希腊文学》、《罗马文学》、《伦理学》等小册子,但这却影响了他由专任讲师升为教授,朱自清就给他说,干这些与本专业关系不大的事不行。这就是“客观标准”,大家心中有数。
说来说去,大家心里都清楚“规范化”是怎么一回事,让学术回到学术,为学术而学术,这是好事,但谈何容易。“规范化”有许多层面,有浅的,有深的。像论文的规格,注解如何做,这是技术性的,好办,个人努力就能办到。现在难的不是这些,而是一些硬东西,这是关键。梁启超论清初学术“极绚烂”之原因有四。其四为“旧学派权威既坠,新学派系统未成,无‘定于一尊’之弊,故自由研究之精神特盛。”(《清代学术概论》)这些我们就不具备。我们想有“自由研究之精神”,但这由不得自己,所以所谓“规范化”,浅些说,容易,往深里想,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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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