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万物,生息繁衍,无始无终,而每一个人只是这世界上的短暂的过客,人在大地上的居住只是匆匆过客的短暂居停,而要使这短暂的存在超越瞬间而走向永恒,走向自由,就理应把存在审美化,使之与自然和谐,融为一体,用海德格尔的话讲就是“通过原一,大地和天空,神圣者和短暂者四者统一于一”。由此便产生了原根意义上的诗性。
其实,在中国,从庄子、屈原到李白、杜甫、王维、苏轼,从诗经、乐府到唐诗、宋词,诗人们一直行进在寻求存在的诗化和诗的存在化的漫漫长路上。这些诗哲留给我们的绝不仅仅是一幅幅风景画,它是一种人与自然和谐的情绪,正如海德格尔所说的,它是人“诗意地居住”的情怀,是对自然的审美观照。世界上没有哪个民族能与中华民族对于自然美的虔敬与敏锐的审美感受力相比。
我走过许多名山大川,游过不少奇观胜境,每当徜徉于大自然赐予我们的这一片敞开的大地上,前人对于自然的盛赞之情便从心中涌出。这些美的诗文往往成为我精神上的导游,引我走向那些人与自然互相交流互相融合构成的审美境地,从古老的文明中寻求必然,探索内在超越之路。这时,我也总会产生一种生命还乡的欣慰与生命谢恩的热望。我把这种感觉写下来,于是有了那些渗透生命体验和人生归宿感的写景抒情的文字。
曾经游黄山,走西湖,看绍兴禹陵,追长岛诗踪,……在那些留着千百年来许许多多诗心墨痕的所在,我往往是“因‘蜜’寻‘花’”,并不想按照景点导游图的指点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为“到此一游”而排队拍照,而宁愿在景深人静处长久伫立,脚踏在实实在在的自在的敞开的大地上,一任尘封在记忆中的此一景的诗文涌动起来,与那些曾经在这里驻足的诗人对话,心中流淌着时间的溪流,在冥蒙无际的空间的一个点上,感受着一束束性灵之光。“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在山水间,大自然与那一个个易感的心灵共同构成了洞穿历史长河的审美生命、艺术生命,“天地精神”与现实人生结合,超越与“此在”沟通。大自然,成为人们的生命之根、力量之源、艺术之泉。
当我站在大自然的一座座时空立体交叉桥上,任心中滚滚波涛翻腾的时候,常有一种凿穿了时间隧道、生命隧道的欢愉,有一种超拔的愿望和飞腾的觉悟,有一种走向自由、自在、自为的轻松。渐渐地也有了对于儒、释、道以不同的方式界说的“天人合一”的深思。
当我沿着历史的长河漫溯,极目望去,也常会感到生命之“重”,前思古人,后望来者,天地悠悠,周而复始,在自然的这一个点上,作为地球上的暂住者,“我”又能想些什么,说些什么?难道仅仅是匆匆一“过客”?于是,我也留下了自己的心音。“鸿爪春泥”,可它,却是我在这自然的怀抱中“自由”居住的宣言书和身份证。是我探寻的心迹和走出有限的深深的渴望。
当我仰望星空,俯瞰大地,许多人生感慨也会从心底涌荡出来。正如清人方熏所说,“云霞荡胸襟,花竹怡性情”,面对自然,“目既往还,心亦吐纳”(刘勰),宣泄心灵深处的欢乐与悲哀,沉重与轻松,物我双会,见物见心,还一个真实的完整的生命,这实在是一个召唤,一个诱惑。正是从这里出发,我读懂了许多作家,也读进了自己,并在我的散文作品中流露心声。青天云霞,让我看尽了女作家萧红的风景线,也隐约展现了自己内心的风景。绍兴沈园,梦雨潇潇,写下陆游一生“爱别离”、“求不得”之苦痛,半个多世纪的爱之梦和沈园那雅淡、萧疏的韵致一起走到我心灵深处,触发着我的情思。七夕牛女鹊桥会凄绝千古的动人传说和“巫山云雨”恍兮惚兮的爱情神话同样是在自然中倾注心声,也使我“思与境偕”(司空图),一展寓意之灵。
我也曾经来到许多前人未曾涉足的山水之中。在那些未经开发的、始粗犷的自然景观中,蕴藏着一种野性的力量,一种蓬蓬勃勃的生机,并且总是在熏染着、启迪着、暗示着人们,给人以旺盛的、健朗的生命活力,给人以生生不息的奋斗精神,给人以冬春相继的乐观信念。千里瀚海、万顷荒原、巍巍高山、莽莽苍穹,这样一些在时间上悠远,在空间上浩大的景物,往往成为可以与之直接对话的生命之灵。
在九寨沟,我惊叹造化神工,“清风白水”般的“自然天籁、荒情野趣”令人忘情,“那淙淙飞瀑,飒飒松风,关关鸟语,唧唧虫鸣,那水中五光十色、迷离扑朔、绚丽多姿的碧波,山上宛如娇羞不语、情窦初开的少女的笑靥的杜鹃花萼,那隐现在水雾氤氲的瀑面上,酷似七彩神龙天矫天半的彩虹,那原始森林中绿茵茵、暄蓬蓬,绒毛地毯般的地衣和悬挂在枝头的一丝丝、一缕缕,随风飘荡,如新娘头上轻柔的婚纱的长松萝,那五角枫、高山栎、黄栌木、青榨械的如霞似火、燃遍天际的醉叶,那充盈着质朴的美、粗犷的美、宁静的美的梦之谷、画之廊,都在人类感情的琴弦上奏起美妙的和声,不期而然地淹入了你的性灵。在这里度过一个假日,真像裸体的婴孩扑入母亲的怀抱,生发出一种重葆童真,宠辱皆忘,挣脱小我牢笼,返回精神家园,与壮美清新的自然融为一体的感觉。”(《清风白水》)
在新疆,行进在茫茫瀚海之中,才真正感到生命有涯而天地无涯。“坦坦荡荡的大戈壁,无丘无壑,无树无草,平展展一直伸向天际,苍茫的大地托着浩渺的天穹,显得格外开阔”,至此,才真正有了“春宽梦窄”和“百年一瞬,万古如斯”的感慨,才在灵魂深处与千百年前的那个声音和鸣:“哀吾生之须臾,羡宇宙之无穷”。
在西藏,独特的社会历史、民族风情,神奇的自然环境和高原风光以及那随雅隆河一起流淌的带有传奇色彩的史事给人以更多的遐思,而美丽动人的神话又增加了它的神秘感和诱惑力,使人渴望融入这色彩纷呈的大“一”。
“保护、保存”大自然给我们的恩赐,是我们“诗意地居住”的前提,是我们以性灵之光驱逐黑暗,让大地不再被遮蔽的路径。然而,作为自然之子的人类却往往忽视和忘却了大地的恩泽,野蛮地践踏它,当大自然失去了青春、活力和平衡时,它会痛苦而愤怒地对人类实行报复,这种报复又立即会使人类陷入尴尬的困境。我曾经对践踏和破坏大自然的行为表示愤怒,为那些戕害大地也贬低自己的人感到沉重,有时,我甚至想,假如工业文明的物欲满足是以破坏生态平衡为代价,那么,宁愿让自然美景再沉睡百年,直到人类的“居住”真正成为“诗意的居住”。
无论如何,山水万物与我们同在。诗人何为?诗人使人达到诗意的存在。似乎读懂了庄子,也读懂了海德格尔。又似乎与荷尔德林长谈,吟着他的诗,“我们每人走向和到达/我们所能到达的地方”。
王充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