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的进程》的情况,《读书》过去曾有介绍。(一九九一年第八期和一九九二年第二期)我最近得暇,粗粗看了这本书和《宫廷社会》。读后归结出一个想法,就是人只有能自我约束,才能成为文明社会的人;行已有耻才会产生文明意识——“耻”,就是知所止,“耻”于做什么、“耻”于不做什么,有所规范,有所约束。这看来被动了些,但却是最起码的,也是最必要的。我们的古训: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得”即止于至善,所以得者,德也,可别训为文明和文明意识,一个有序的社会应该是一个有文明意识和文明秩序的社会。艾利亚斯通篇都讲“知止”与“文明”的关系,他的发明是从人类社会学和心理学接近这个道理。
《宫廷社会》和《文明的进程》都从解剖西欧十一世纪到十八世纪的社会结构的演变及其对人的心理影响入手来讲文明的诞生和发展。前一本书是大纲,后一本书是引伸。说简明些,就是讲西欧社会怎样从“不文明”到“文明”的过程。
所谓“文明”径直就是“野蛮”的对立概念;它是随着社会的前进而生成、而发展的。艾利亚斯把这个人人都知道的道理提高到学理的水准来解析。他的一个中心思想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各种各样的“相互依存”的关系,是人进入文明阶段的第一条件,也是人类向社会化的关键一步。从此,人不能再像还未脱尽“动物习性”那样“自由自在”了,而是要“知所止”,要受一些自然形成的行为规范的制约。所谓“规范”,不是来自任何前定的计划,不是谁脑子里设计出来的,而是由于社会发展了,随着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接触,便约定俗成地形成了某种“约束机制”(mécamisme de contrainte),和“自我约束”(auto-contrainte)的习惯,就好像一种社会成员都默认的不成文的“契约”。作为社会公德的文明意识也就从这里开始了。谁不依这些规矩而恣意行动,谁就会觉得不好意思,在众人面前丢了脸面,从而在心理上感到有一种压力,于是产生了“羞耻之心”(pudeur)。因此,艾利亚斯认为,人际关系(社会分工)、人的行为的“自我约束”(自律)、人的“羞耻之心”(行己有耻)这三者的连锁效应构成了孕育文明意识的社会的和心理的条件。
“自我约束”,知所止,就会使人讲起了礼貌,进退应对有了许多讲究,言谈举止有了文野之分。其实,人类社会,无论南北东西,从野蛮进到文明,都走的这条路,可以说是人类的共性,不过有早有晚罢了。譬如中国到达“礼”这个阶段是比较早的。《礼记》所谓“礼不<SPS=1665>节,不侵侮,不好狎”、“道德仁义,非礼不成”,人因而变得“文明”起来;且明确说,“明礼”是“知自别于禽兽”的标志。《礼己·曲礼》讲的便是春秋前后贵族的饮食起居待人接物诸般礼数。
在欧洲,当然同样有这个阶段,最早始于何时,艾利亚斯没有说,他是从西欧中世纪讲起的。艾氏从中世纪留下的文字中摘出了许多关于日常生活琐事和民俗性质的记载,说怎样的举止算是文雅的,怎样是粗鄙的。艾氏的用意是要透过民俗来看文明发展的程度;意在说明,在有这些文字记载以前,这类事似还没有提上日程;后来社会发展到相当程度,人们便十分留意这类问题了。并且也是从贵族之“明礼”开始。按照艾利亚斯的考究,“civilisation”这个字在中世纪的前大半个时期还没有出现过。它是从宫廷里的“礼”(courtoisie)和尔后一般性的“礼”(civilité)衍化而来的。总之,“文明”的源头是“礼”。法语中的“courtoisie”即源于宫廷(court)这个字。“宫廷社会”里有王公,有伺候王公的侍臣(courtisane),上下左右都有一定之规的礼数。侍臣要取悦于皇上,不管心里怎样想,外表都执礼甚恭。所以,“courtoisie”当初有“讨好”、“献殷勤”的意思,是有意“做”出来的。所以,起初的“礼”带有强制性,知所止是被迫的,日久天长才成了习惯和秩序。宫廷里先实行起来的一些礼仪和应对的规矩,经过贵族、骑士阶层渐渐流传到社会上,市民阶层随着市镇的出现和兴起也学一些“高雅”的仪态和谈吐,于是“civilité”(礼)代替了“courtoisie”。宫廷里的习惯影响社会上的市民阶层,这在法国特别明显,在一些文学著作里常可见布尔乔亚效颦宫廷贵族的描写。德国则不同,德国的市民保存自己的阶层本色比法国的要多。大约到十七、十八世纪,“文明”这个字词普遍使用起来了,不仅取代了前两个字的地位,而且涵义也宽得多了。
在艾利亚斯引用的文字里,十六世纪人文主义者埃拉斯姆的一本一五三○年出版的小册子是最具权威性的,及于社会的影响也最广。有些片段不禁令人为之解颐。例如有一节专门讲“吃相”的,说大家在一起吃饭时要有规矩,不要急不可待地去“抢食”(那时还没时兴“分食制”和用刀叉,大家都用手抓);不要狼吞虎咽地大吃大喝;如果盘子里只剩下一块肉,要懂得谦让;嚼东西时要斯文些,不要吧叽吧叽地作响让人听着不雅……等等。除了“吃相”外,还写了好些其他日常生活里该注意的事,诸如切忌随地吐痰、随地便溺、任意甩鼻涕、在公众场合大声喧哗等等。看到这里,我不由得想到了今天,都快二十一世纪了,可是这类陋习在我们的“首善之区”还远未绝迹,足见养成文明习惯之难!艾氏用了三章写这些东西,好象有意嘱咐那些不懂社会公德的孩子。这些看起来鸡毛蒜皮,反映的却是当时的民俗和社会进化的状态。艾利亚斯可算小中见大。
总之,“文明”是随着万物之灵的人结成社会关系而来的。艾利亚斯说,只有到这时,人类社会才成为“体现自为自律的人与人各种相互依存关系的总和。”(《文明的进程》德文版下册,页三七四)至此,人类也就不仅成为社会的人,而且由于思维的缜密化而成为有知识的人、理智的人;人类社会,作为整体而言,亦完全摆脱了天然状态而进入“文明”的社会。用艾利亚斯的术语说,人的社会行为的“心理学化”(psychologisation)走向了“理性化”(rationalisation)。
“文明的进程”既然是随时空的变迁而发展的,“文明”便永远不能是现成的和凝固的东西,而永远处于没有止境的运动之中。任何时期和地区的文明都只是进程中的一个“点”或某一个阶段。社会愈向前进,文明的濡染性和传播性愈强,文明愈要不断吐故纳新。常有这样的事:一些旧的、过时的风习渐渐退去,新的、应运而生的风习悄然流行。而且不同地区(国家)之间,不同社会阶层之间,文明的相互影响、相互渗透,是没有界限的,也是不以谁的主观意愿为转移的。一般说来,走得比较快的总要带动走在后面的,强的影响弱的。当然反方向的运动也是有的,但情况和程度都不同。总之,文明的属性是前进的。我以为,艾利亚斯的书之所以得名正在此。
但是,艾利亚斯由于侧重于西欧社会结构及其对人的心理影响和压力与文明生成的关系,因而对于在社会结构与文明之间起中介作用的“教化”之功说得有欠充分;好像人从动物的自然状态演进为“文明”的人,完全是在人际关系中“自动”完成的。或者说,生物的人之变为社会的人完全是被环境“逼”出来的。这在理论上并不错。问题是在“逼”的同时,也同时产生了出自人的主观想象力和能动性的“教化”,推动着文明的进步。甚至可以说,假如没有一以贯之的教化,则文明不仅不免是脆弱的,而且肯定不能发展,人的“理性化”程度至少会受到很大的限制,还可能开倒车。
这里顺便提一下,艾氏在书的开头曾用了些篇幅讲“文明”与“文化”是一对相对的命题——“文明”是外表的,“文化”是内在的。这是一种德国的老观念。艾氏引用了康德这样一段话:“我们由于艺术和科学而有了高度的文化,在各式各样的社会礼貌和仪表方面,我们是文明得甚至于到了过分的地步。但是要认为我们是已经道德化了,则这里还缺少很多东西。因为道德这一观念也是属于文化的;但是我们使用这一观念却只限于虚荣和外表仪式方面表现得貌似德行的东西,所以它只不过是成其为文明化而已。”(《历史理性批判文集》中译本,页一五)可见,艾利亚斯对“文明”的理解没有超出康德这段特定的话。但是,完整意义的“文明”自然远超出了外表仪礼的范围,而具有了文化的底蕴。我们今天理解的“文明”毕竟不止于墙上贴着的“文明礼貌用语”,而是有文化教育强有力的支撑。没有文化的“文明”是不可想象的。实则康德哲学是极重教化的,康德是非常看重“文明”经过教化之功升华为道德化(理性)的完满性的。康德晚年提出“人是什么?”的命题时,正是认为人类学的归趋最终应该是人的道德的完善化,即本文开头讲的“止于至善”。艾利亚斯在书的结尾虽然也圆上了这层意思,但草草终卷,不免使人有意犹未尽之感。
说得既简明而又全面的,还是莫过于咱们的孔老夫子。一天,他和冉有到了卫国,“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真可谓言简意赅,比管子的“仓廪实而后知荣辱,衣食足而后礼义兴”多了一层教化。说实在的,“仓廪实”未必一定能使人“自动地”分辨荣辱,“衣食足”同样未必一定能使人“自动地”懂得文明礼貌。倒是相反的事时常可见;例如直到今日,“为富不仁”者有之,举止去野人不远的西其装革其履者有之,物质极大丰富而精神极度贫乏者也有之。对于人类的这一部分,怕都是由于缺了“教之”这个环节的缘故。
艾利亚斯的书,我是在住医院时随意翻看的,当时看的是法文译本。译者给艾氏的上下两册分别另拟了书名:上册叫《风习的文明》(La Civilisation des Moeurs),下册叫《西方的动力学》(La Dynami-que de L’Occident)。后来得到了原文本,书名是:《文明的进程——社会生成学和心理生成学的探索》(Uber den Prozess der Zivilisa-tion——soziogenetische und psychogenetische Untersuchungen)。我的德语水平只够上街买菜用,所以我的理解仍是依法文译本来的,个别地方也查对了一下原文。至少我觉得法译本把原文的章节安排列成相对独立的两本书,终不及原文之浑然一体。
这本书很有趣,提供了历史研究的社会心理学视角。看时就觉得该推荐给可能感兴趣的出版社,出院后得知三联书店已打算请人译成中文,可见已先得我心。我想,若把《宫廷社会》也译出来,则艾利亚斯的思想脉络就更清晰而完整了。
Norbert Elias,<SPS=2378>ber den Prozess der Zivilisation,soziologenetische und psychogenetische Untersuchungen,Frankfurt am Maim:Suhrkamp,1976.
陈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