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普代克首先叙述他初读纳勃科夫此书的心情。他说,一个人要回到天堂去是件险事,但是当他四十多年前在《纽约客》杂志上读到纳勃科夫以后汇成《说吧,回忆》(一九五一)中那些章节的时候(这些章节最后又以)那些动人的移民教授铁木菲·普宁的故事集成长篇小说《普宁》〔一九五七〕),便隐然显出宛如进入天堂了。那些美丽的用语,曲折的思想,深沉的愁绪,和勃发的机智是多么惊人!——这是一种五彩缤纷似的散文,使其他的一切看来那么平淡和灰暗无光。《洛丽妲》在一九五八年掀起了一阵轰动,而厄普代克也因之逐渐陷入一种狂喜的阅读之中,而纳勃科夫也以这次突破,作为他的作品得以畅销的资本。这种读者在阅读中产生的极度愉快却又和作家的辛勤劳作交杂在一起,从而有了一种新的产物,也就是他的那些用俄语或其他语言写出来的作品。眼前这本短篇小说集的出版,在纳勃科夫去世十八年后,成了他儿子兼心爱的翻译人德米特里对读者的胁迫和款待。说胁迫,那是因为在纳勃科夫亲自编定的四卷短篇集(每卷收入十三篇)之外,又加了一卷;说款待,则是从此又多了十三篇故事,是读者没有见之于英语的。
厄普代克说事实上《纳勃科夫短篇小说集》并不是一部容易阅读的书——难以掌握,而且在有次序和连续的仔细阅读中,内容是比较浓重和丰富的,因为那些耽于读此书的人,要扼要重述这样一本大书需要一定的勇气。德米特里热中于对他父亲的无限忠诚并迷恋于他亡父的文章,另外找到了未收入纳勃科夫短篇小说集的十三篇,这样短篇小说的总数便成了六十五篇。这些故事中,只有九篇是用英语写的,一篇在巴黎用的是法语,其他则都是用的俄语;时间在一九二○年到四○年之间,当他从共产主义革命的苏联逃亡到欧洲再到美国的时候。此时柏林已聚居了成千上万的流亡者,这里也已变成这些移动人口的首都,纳勃科夫在这里从一九二三年住到二七年。这一时期所写的小说,大都是对迷人的俄罗斯的回忆或者是对那些流亡国外人士的观察;他们的行动由于他们只是临时性质的居住而显得孤凄无望和行动乖张。
亚历克赛·利伏维奇·吕金(这个家族的姓氏,纳勃科夫以后还要用到)在《边缘之事》里是个德国火车里的侍者,他是个瘾君子而且同他可爱的妻子已有五年断了接触;在《剃刀》里的伊凡纳夫则是个理发师,有一天在他店里偶然遇到那个在苏联虐待他的人;在《刘克》里的克鲁兹夫尼金如今在一出法国戏里扮演一个俄罗斯人,完全是个典型的流放者,活跃在他借居国家摇摇欲堕的舞台上。纳勃科夫作为一个帝俄贵族的子孙,而且是个独行其是的艺术家,可是他那么同情甚至有些欢乐心情的流亡者,和他们寄居的声名狼藉的环境。他写的故事发表在柏林的《鲁尔》等日报上,也刊出在巴黎的《新小说》杂志上,以弥补他做教师和网球教练的微薄收入。
但是,令人奇怪的是他经常以愉快为他所写作品的主题。如那篇很久以前写的《木怪》。在《逢缘之事》里,一位人老珠黄的公主知道“愉快的事情只能以愉快的口吻说出来,不带一丝伤感,因为这种愉快早已烟消云散了。”那一位《善行》中的叙述人,注意到“温柔的世界”——“世界完全不代表斗争——但是闪烁的极乐,善行的震颤,一件赠送给我们的礼物,却得不到欣赏。”《日落时的琐事》中的主角,缅怀往事时说,“噢,我多么愉快……我周遭的一切都如在祝贺我的愉快。”而在《雷雨天气》里则在入睡前提到一句“我为一生里的愉快,简直精疲力尽了。”这一切都发自一个不久前失掉祖国、好运和他的作家父亲,这是弗拉基米尔的父亲,当他不过二十二岁时,就在舞台上被人杀死了;可是这种狂喜的潜流在以后写的小说里,还继续在汹涌着。纳勃科夫最后用俄语写的是《天涯海角》,叙述人口中又吐出“在愉快与销魂的时候,我的灵魂赤裸裸地呈现在那儿,我突然感到除了坟墓之外是没有什么可以熄灭的。”
在《眼睛》里的人物,一个绝对没有宗教派性的人,迷恋于可能的死后生活,而且对生命死亡的这一时刻有精确的剖析,那就超越于那些用英语写中篇《灰火》及《艾达》中的人物了。纳勃科夫是一位后期华德华斯式的浪漫人物,用大自然的狂喜作为先验的东西,否则他就不用大自然而用意识来理解:他是位意识中的诗人——如他在《一位忙人》中所写的一样,人类意识的负担或压力,完全是种不吉利和荒唐可笑的奢侈;闪烁不定的心智给予他一个题目和充满了他叙述的方法。他的那些故事沸腾着向前进或解决他的难题。那篇《重逢》有一段出色的描写他如何回忆忘掉字眼的心态过程。他在《O小姐》那篇小说里告诉我们“离开意识对我有种说不出的反感。”
他对鳞翅学、国际象棋和诗歌的年轻激情形成了散文的独特感情和计谋。对于蝴蝶在田野里和审视光亮里的多种追求,他受过训练的目光有种超自然的敏锐;在这些故事里,眼光自身也被放在显微镜下似地为他所注视着。有人告诉《声音》里的女主角(这里他自一九二三年以来首先写得完善的短篇故事),“你的双眼是清澈的,显得是用薄薄的绸纸摆动过似的——那种在名贵书本里的盖在插图上的薄型纸一样。”在《风暴》里,另一位夫人的眼睛“闪耀着像是结了一层霜花,而那位男性天使的双睛则向前鼓出,像是患有近视眼病……灰蓝得有如黎明前的空气。”在《复仇》里,我们找到了真正漂亮的眼睛,眼珠像有光泽的墨水珠落在鸽灰色的绸缎上。等到用英语写的《凡尼亚姊妹们》,其中辛西娅有双离得较开的眼睛,很像她的姊妹一样,似友好而又受惊,蓝色上带有黑色亮点的眼光发出四射的光芒。在《征募》一篇里,使我们明了要作自我描绘是十分困难的,“因为在眼睛的表情里,经常留着或种的紧张。”这一紧张源自珠宝似的琐事形成的瀑布,表示一种被限制表白的语言。传递感情的细节——一处可资纪念的邸宅前沙径上的自行车轮迹,柏林街头泥水潭里的反映——翻译成为生命与知觉混合构成的奇迹。
纳勃科夫之爱好棋艺和他发明的弈棋中问题,鼓励他尝试一种复杂的棋局,而使下棋的人显得疲惫不堪。《天涯海角》和《单独登场的君主》两篇,看来应当写成长篇小说的故事,读来使人乏味,象征忧愁和丧失土地,似乎远离他们的自我。当纳勃科夫过于成功地压制自己的声调时,他的骗人企图便成为残酷的了。在《完美的典型》里,那位心脏衰弱的教师伊凡诺夫,据作者告诉读者他的思想永远不宁,在那块玻璃板上走东走西,就阻止他终生接触这个世界。这块玻璃板有时覆盖着光亮的外貌成为纳勃科夫的人类标本,但是他又着力而直接转动这块玻璃板。在《一件荣誉的事情》里和《生活的一生》里,就很平静地自由玩弄骗局,使人感到他的作品有契诃夫之风。
一旦纳勃科夫自己用英语写小说了,他并不牺牲他言语的独创性,但用清楚的移民腔语言向美国读者直接说话——说这个被希特勒吞食了的动荡不安世界,必须加以清理。《助理演出人》和《一个被遗忘的诗人》两个短篇里就有这种语调。他那本关于果戈理的小册子也有这种冒失杜撰的声调。《凡尼亚姊妹们》里完全是美国的人物,也说了些聪明话,但是在《一个双料魔鬼生活中的场景》和《长矛》里,他又使语言扭曲得成为十分动人,而使小说的语言成为外国进口的英语。他的俄语笔名是“西林”,意思是“天堂的鸟儿”,这是纳勃科夫会打扮自己的天赋,只要他降落在任何地方,他便可把“天堂”也带到那儿。
中国的读者对纳勃科夫也并不陌生,前几年浙江文艺出版社的《兔子丛书》曾经出版了他的《洛丽姐》,其他的几本文艺刊物也刊过他的几个短篇小说,似乎没有看到他的专集。不过我觉得这位跨越俄英两种文字作家的作品,还是值得翻译过来的,因为他的作品的确表达俄英两种文化的精神,亦即被同化者的文化。
弗拉基米尔·纳勃科夫生于一八九九年,殁于一九七七年,他出生于贵族家庭,受教育于英国剑桥大学三一学院,于一九四○年移民美国,一九四五年加入美国籍。他在康乃尔等大学教授俄国文学(一九四八——五九),一直到他自己文学上的成功,才使他有机会告老退休。他的独创性、机智、风格化和博学的长篇小说包括《黑暗里的微笑》(一九三八),此书原于一九三六年以俄语在英伦出版,原名《<SPS=1260><SPS=1245>的照相》,写一个柏林人道德的堕落;《萨勃斯蒂安·纳埃特的真正生活》(一九四一),一位寓居巴黎的俄罗斯年轻人在写传记时发现他的异母兄长,一位英国小说家的真正性格;《露出凶相》(一九四七)写一位在集权国家政治独立的教授,试图保留他的正直诚实的禀性;《普林》(一九五七)写纽约某大学一位昆虫学教授的趣事;《洛丽姐》(巴黎一九五五,美国一九五八)是有关一位中年人爱上了一个美国十二岁小仙女的笑剧性与讽刺性的故事;《砍头的邀请》(俄文一九三八,英文一九五九)写一个人因有不为人知的某种罪行被判死刑,最后发现是个真有灵魂的卡夫卡式人物;《灰火》(一九六二),关于一位巴尔干君主在新英格兰大学城写诗歌的机智与讽刺性的幻想,最后这位君主受到了批评;《礼物》(俄文一九三七,英文一九六三)记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一个侨居柏林的流放者伪作的自传;《守卫》(德国一九三○,美国一九六○)记一位年轻的国际象棋大师把生活也看作另一棋局的故事;《眼睛》(一九六五)写一个住在柏林的俄罗斯移民;《绝望》(一九六六),一个男人设计自己的自杀;《皇帝,皇后,无赖》(一九六八),这是他写的第二部小说,原在德国于一九二八出版,写一个年轻人和他已婚姑母私通的乱伦行为;《阿达或热情》(一九六九)的故事及场景均在幻想之中,说一个男人一生同他姊妹阿达的恋爱生活;《玛丽》(一九七○)这也是作者的第一部小说,于一九二六年在法国出版,写一个沙皇的军官被逐后流亡德国及他的初恋生活;《光荣》(一九七一)是用俄罗斯语言写的九部长篇中的第五部,述一个俄国移民在流浪中的滑稽相;《透明的事物》(一九七二)写一对美国人的无情婚姻,以及男人杀害他妻子的故事;《看看丑角!》(一九七四)写一个相貌与纳勃科夫相像的人。
纳勃科夫的短篇小说都编入一些选集之中,他的轻松而又机智的诗歌发表在《诗歌》(一九五九)及《诗与问题》(一九七一),后者还包括一些国际象棋的问题;《华尔兹舞的发明》(一九六六)则是个剧本。一九五一出版的《终了的迹象》再版时改书题为《说吧,回忆》(一九六六),收集了他在帝俄时期自传性的速写。《强烈的意见》是记者访问时,关于他本人、文学及公共事务的答词,出版于一九七三。他写的《果戈里》,是本作家研究,于一九四四出版。翻译的四卷本《尤金·奥尼金》一九六四初版,一九七七重订再版。一九七九出版了他和埃德蒙·威尔逊讨论翻译普希金作品的通信集。其他在纳勃科夫去世后出版的有《文学讲话》(一九八○)和《俄国文学讲话》(一九八一)。
《洛丽妲》是本有争议的小说,曾喧嚣一时,因之首版不得不在法国出版。这部小说写的是在监狱的精神病牢房里三十七岁的亨伯特。亨伯特正在写他一生的故事,一面等候对他的审讯。虽然他曾经同他年龄差不多的妇人结婚,但他又为思念自七岁到十二岁的小仙女所困。他从欧洲到美国来,遇见了寡妇卡罗特·海斯并同她结了婚,实际他是在觊觎海斯十二岁的女儿洛丽妲。为了要达到这个目的,他设计要谋杀卡罗特,一场争吵之后,卡罗特死于车祸,他就带了洛丽妲作全国旅行,企图诱奸,不图反为洛丽妲所勾引,她早已不是个处女了。洛丽妲逃脱了他满含嫉意的保护,一直到她十七岁时,亨伯特才找到了她,其时她已结了婚并怀了孕。她告诉他即使同他一起时她早已爱上了一位名剧作家。等到洛丽妲已年华老去,亨伯特杀死了这个剧作家,并被捕入狱,但在判罪之前,以心脏病突发而死去。
《洛丽妲》于一九五四年脱稿,纳勃科夫将原稿先后送给四家出版社考虑,但一读原稿使读稿人及编辑大为吃惊。虽然纳勃科夫的才华在字里行间散放光芒,但这中年男子与未成年的小女孩通奸的故事,却不为美国的清教徒及天主教社会所接受。纳勃科夫将原稿寄到巴黎出版,立时成为畅销书,大宗收入为纽约的出版商所垂涎,于是《洛丽妲》一书又有了美国版。果然小说一出版不径而走,也成了畅销书,然而有些保守的图书馆,还是禁了这部小说。
文坛上亦议论纷纭,如纳勃科夫的挚友大批评家埃德蒙·威尔逊和女作家玛丽·麦卡赛夫妇虽然素以生活不检点著称,却也视此书如蛇蝎,斥为淫污之作,为作者惋惜。攻讦之声,到处可以听到。纳勃科夫不得不出来为自己辩护。他认为性爱是人类生活的一部分,文学作品中对于性爱的描写,并不始自《洛丽妲》一书,但应把严肃的性爱文学作品同“色情文学”严加区别。后者系指平庸与商业化。而平庸与商业化的文字并不能视为文学。因此,他说要衡量小说之是否为“色情文学”,只要看书中是否有包含有奇特性、敏感性、亲切性的艺术,才是衡量的标准。厄普代克指出精神病是文明的产物,而《洛丽妲》中的男主角正是一个精神病患者。时至今日,《洛丽妲》已被列为世界文学中的经典之作,而当日吠声吠影的又到哪里去了呢?性爱文学决不是“色情文学”或“诲淫的同义语”。
《洛丽妲》虽然从写成到出版经过了一些社会上的喧嚣,却也没有受到法律的制裁。经过了四十多年的存在,这部作品显然已经得到了公平与恰当的结论。一九七九年哈佛大学出版的权威性的《美国当代文学》中,马克·谢克纳教授在其撰写的《犹太文学》一章里对《洛丽姐》下了为公众同意的评论,说“纳勃科夫利用亨伯特这个人物对某种美国式淫欲进行了讽刺。残酷无情而又无罪的亨伯特对他们所要得到的东西是直言不讳的。他关心的只是为了得到那个姑娘又不被捉获而必须采取的那些策略。对美国野心的奇特的讽刺、把青春理想化以及亨伯特的无耻的个人主义,都清楚地证明了艾尔弗雷德,阿佩尔下述话的正确:“在强调用歌曲、广告、杂志和电影(现在还该加上电视——亦注)来招徕和控制他们的消费者的方法方面,《洛丽妲》所取得的成功远胜于其他美国小说。”
Edited by Dmitri Nabakov,The Stories of Vladimir Nabakov,659 pp.New York,Alfred A.Knopf.
西书拾锦
冯亦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