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研究专家吴福辉先生评曰:这部“续稿”的意义,首先是使这部长篇有了完整的故事(本文作者按:其实“续稿”也没有完篇)。其次,是它保持了茅盾小说一贯的时代感和气势,这是俄国、法国文学从青年时代起对他的影响。吴先生尤其指出,作者以“一枝老年的笔,当写到情爱波澜、床第隐私、浙地风俗、环境人物,像婉卿的衣饰,黄府偕隐轩的富丽布置,喝酒行令的场面,诗词典赋的穿插等等,是那样的徐纡委婉。你不能不想到《红楼梦》,想到中国旧说部的精微叙述的风度。”
除了吴先生所言,我更注意到这部续稿的创作方法。茅盾先为每章写一梗概,然后写一大纲,最后才写初稿,可谓惨淡经营。他的“大纲”,其实已很详备,如《第十八章以后各章梗概及片断》中题为《医戒行房期满翌晨夫妻戏谑》的那一节。先是,富家子黄和光因戒鸦片,医嘱治疗期间夫妻不能同房:
翌月,婉卿与夫在家,是日为医戒行房期满之日,婉卿设家宴,且邀恂如夫妇,饮酒甚乐。
次日,婉卿夫妇晏起。……和光频频凝眸注视婉卿,口角微笑,眉宇飞扬,突然问道:“婉卿,《诗经》上有一章,我看很好,你看怎样?”婉卿笑了笑说:“老师来考学生了,请说是哪一章?”和光满面堆笑,拿着筷子轻轻击着桌子,曼声吟道:“月出皎兮,角枕粲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婉卿听到“婉”字,不觉横波一笑,可是说:“你是胡诌,《诗经》上没有这样四句的一章。”和光把筷子指着婉卿说:“有。你听我说:第一句出《陈风·月出》;第二句出《唐风·葛生》;第三、第四句出《郑风·野有蔓草》。”婉卿想了想,却又摇着头说:“我还没听说诗三百篇会有这些错简。”和光急接口道:“没有错简,难道不许我集句?婉卿,你只评评这集句好不好,切不切?”婉卿笑而不答。和光说:“该贺一杯罢?阿巧,快拿酒来。”阿巧笑了笑,眼瞅着婉卿,却不动身。和光又拿筷子击着桌子道:“还有呢!黄鸟来止,宛丘之上,颉之颃之,泌水洋洋,多且旨!”婉卿听了开头两句,就笑道:“你这是‘比而兴也’了。可是……越说越荒唐,该罚。”及至听完,便嗔了和光一眼:“我记得《陈风·衡门》是‘泌之洋洋’,你怎么改成‘水’,哦,第一句也是改动的,前章‘清扬宛兮”,原文是‘婉如清扬’,都改了,该罚。”和光大笑道:“只许孔子删诗,难道不许我改诗么?婉卿,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且说我这水字改得好不好?”婉卿脸一红,低头说:“我还有事呢,不同你扯淡了。”和光又用筷子指着婉卿道:“智者乐水,卿是智者,故洋洋乎多且旨!”婉卿佯嗔说:“放屁!”却又笑了笑道:“卿是仁者,仁者乐山,故常在群玉山头徘徊。”和光正喝着鸡汁,一听这话,忍不住笑,把一口鸡汁都喷在婉卿脸上。阿巧忙递上一个热腾腾的毛巾把子。婉卿一面拭脸,一面还在吃吃笑,却听得和光高吟道:“月令,是月也,雀入大水化为蛤。”婉卿忙接口道:“新月令,雀入大蛤化为水。”没有说完,就笑,和光也笑,二人笑得喘不过气来。
“文革”时期的所谓文学作品,除了阶级斗争不允许有别的主题,男女之情是绝对排斥的。一代文学大师捡起他搁置多年的生花妙笔,不但写了情,而且写了性爱。虽然用了隐喻并且借用了《诗经》与《月令》的成句,其“开放”程度超过他青年和壮年时代的作品。他在北京后圆恩寺胡同那个“白杨树下的月季小院”写下这些文字,自然是为了自己,也为了后世的读者。为自己,因为这使他得以进入自己创造的艺术世界中,暂时与世相忘。为后人,因为他相信,这个疯狂的时代总会过去,后人将会读他的书。唯其如此,他就不必迎合任何功令,遵奉任何戒律,不管是“文革”时期还是“文革”以前的,而是自己喜欢写什么就写什么,喜欢怎样写就怎样写。同在“十年浩劫”时期,丰子恺利用每天凌晨时分悄悄写作他的《往事琐记》。他与茅盾处于同一种心态,也追忆遥远的往事,以写作自娱、自遣,也以后代人为想象的读者群。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茅盾在续稿中改变了他习惯的、西方式的引入人物对话的手法。中国传统白话小说不分段,不加标点符号。每当人物开口说话,都用“某某道”、“某某曰”等引导句提示直接引语。若有另一人接着说话,便以同一方式写下去,不另起一行。此亦不得已而为之,否则直接引语与叙述背景不好区分,会导致混淆。新法标点的旧小说分出段落,但也没有像翻译的西洋小说或“新文学”作家创作的小说那样,说话者每换了一个人就另起一行。如《红楼梦》标点本第二十三回:
宝玉听了,喜不自禁,笑道:“待我放下书,帮你来收拾。”黛玉道:“什么书?”宝玉见问,慌的藏了,便说道:“不过是《中庸》、《大学》。”黛玉道:“你又在我跟前弄鬼。趁早儿给我瞧瞧,好多着呢。”宝玉道:“妹妹,若论你,我是不怕的,你看了,好歹别告诉人。真是好文章!你要看了,连饭也不想吃呢!”
代表主流的新文学作家从内容到形式都反传统。他们笔下的人物对话与西洋小说一样,不仅换行,而且往往不是把引导句放在直接引语的开端,而是在中间乃至结尾。如《霜叶红似二月花》第三章里一段姑嫂对话:
“今夜你不回去了?婉姐!”恂少奶奶走近来说。
婉小姐微笑着摇头。
“又没有小娃娃,我就不信你那样分身不开。东院子楼上西首那一间,最是凉快,床铺也是现成的。我搬去陪你。”
“我想连夜饭都不吃就回去呢,怎么还说过夜?”婉小姐嗑着瓜子,吃吃笑着回答。“我那姑爷比一个小娃娃还难伺候些。况且老陆妈又在这边帮忙,剩下的那两个,平日子就像没头苍蝇似的,我不在,恐怕连一顿饭也不会开呀!要就明天再来。嫂嫂,你叫他们早点开饭,我吃了就走!”
“你瞧,一说倒把你催急了。”恂少奶奶也笑着说。“还早呢。你瞧太阳还那么高!”
张恨水这类作家之所以被排斥在主流之外,他们拒绝西洋小说的叙事手法,也是原因之一。张恨水的小说最初在报刊上发表时只有旧式的句读,无新式标点。新式标点是后来出书时加上去的。他引入对话的手段,与古典白话小说并无二致。《啼笑因缘》第五回,樊家树去探望沈凤喜。俩人正说着话,凤喜的叔叔沈三玄进屋来了。
家树望着风喜低低的笑道:“真是讨厌,不先不后,他恰好是这个时候回来。”风喜也笑道:“别瞎说,他听到了,还不知道咱们干了什么呢!”家树道:“我看他那样子,大概是要钱。你就……”凤喜道:“别理他,我娘儿俩有什么对不住他的!凭他那个能耐,还闹上烟酒两瘾,早就过不下去了。现在他说我认识你,全是他的功劳,跟着就长脾气。这一程子,每天一块钱还嫌不够,以后日子长远着呢,你想哪能还由着他的性儿?”家树笑道:“以前我以为你不过聪明而已,如今看起来,你是很识大体,将来居家过日子,一定不错。”凤喜瞟了他一眼道:“又不正经起来了。”家树笑着把脸一偏,还没有答话,风喜“哟”了一声,在身上掏出手绢,走上前一步,按着家树的胳膊道:“你低一低头。”
张爱玲与张恨水一样,也以市民阶层为读者群。在《新闻报》上读连载的《啼笑因缘》的,也将是在《紫罗兰》上读《第一炉香》和《第二炉香》,在《万象》上读《心经》,在《杂志》上读《倾城之恋》的那个读者群。张爱玲也按照传统模式引入对话。如《倾城之恋》的一段:
柳原带她到大中华去吃饭。流苏一听,仆欧们是说上海话的,四座也是乡音盈耳,不觉诧异道:“这是上海馆子?”柳原笑道:“你不想家么?”流苏笑道:“可是……专诚到香港来吃上海菜,总似乎有点傻。”柳原道:“跟你在一起,我就喜欢做各种各样的傻事。甚至于乘着电车兜圈子,看一张看过了两次的电影……”流苏道:“因为你被我传染上了傻气,是不是?”柳原笑道:“你爱怎么解释,就怎么解释。”
也有例外。如《心经》中的对话,每换一人都另起一行,像话剧的剧本(两个女孩子摸黑爬楼梯):
小寒笑道:“你觉得这楼梯有什么特点么?”
绫卿想了一想道:“特别的长……”
小寒道:“也许那也是一个原因。不知道为什么,无论谁,单独的上去或是下来,总喜欢自言自语。好几次,我无心中听见买菜回来的阿妈与厨子,都在那里说梦话。我叫这楼梯‘独白的楼梯’。”
绫卿笑道:“两个人一同走的时候,这楼梯对于我们也有神秘的影响么?”小寒道:“想必他们比平常要坦白一点。”
其实,这样做大可不必。既然是两个人在说话,换行本身就表示换了说话者。如施蛰存的短篇小说《花梦》中的一段对话(一个都市男子寻求艳遇,在电影院里结识一个妖冶的女子,最终把她带进旅馆房间。两人相对无言,场面很是尴尬。女子先是佯睡):
“喂,不要睡熟了啊。”他终于说了,并且走了过去,在她身边站着。
睡眼突然张开来了,比白天更明亮,闪着不可测的光,两排洁白的贝露了出来:
“你为什么没有话呢?”
“话是很多,但不知道你喜欢听什么?”
“我吗,什么都喜欢听,江西的故事,妇女春装会里的新花样,尚小云的戏,西门庆和潘金莲,黄慧如和陆根荣,或者你自己的故事,……”
“我自己吗?我没有故事……”
“你没有故事吗?那么你从前没有生活吗?”
“怎么说?……”
“很容易明白哪,有生活就有故事。
当代作家中,贾平凹早期也按照西方叙事模式引入对话,后来改变作风,转而模仿中国古典白话小说的叙事手法。试引《废都》的一段:
唐宛儿见庄之蝶看着她微笑,说声:“我好丢人哟!”却仰了脸面,大大方方伸手来握,说:“庄老师你好,今日能请老师到我们家真是造化,刚才还以为你不肯来呢!”庄之蝶说:“哪里不去,也不能不去见乡党啊!”唐宛儿说:“庄老师怎么还是一口潼关话?”庄之蝶说:“那我说什么?”唐宛儿说:“什么人来西京十天半个月的,回去就变腔了,我还以为你是一口普通话了!”庄之蝶说:“毛主席都不说普通话,我也是不说的!”大家就笑起来。
确切说,贾平凹不是回归,而是发现。他是在文坛八十年代中期的寻根热中,像儿童遇到一件新玩具那样发现了、迷上了古代文化,从思想到形式全盘接收过来。茅盾不同,他那一代人都有很厚的旧学根底,适逢“五四”的风云际会,遂以从内容到形式都与旧文学、旧文化对抗的姿态登上文坛。“五四”新文学一变而为左翼文学,一九四九年后再变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到横扫“四旧”的“文革”时期变为对文学本身的全盘否定。我在这里作一个大胆的、有待小心求证的假设:茅盾在他的白杨月季小院里有足够的时间反思历史。追本溯源,他或许觉察,所谓旧文化、旧文学,不仅在内容上不无可取,而且在形式上也自有其独特的审美价值。另一方面,“五四”健将们虽有“弑父”情结,骨子里仍摆脱不了“恋母”情结:他们为供公开发表而写新诗,也按照西方叙事模式写小说,在私人场合却写旧诗,记日记也多半用文言。茅盾晚年在“文革”的特殊语境中为自己和为后世写作,在一定程度上向古代白话小说的叙事模式回归,也就不足为怪了。
本文开头引的《夫妻戏谑》的那一段,作者标明是“梗概”。如有读者质疑:茅盾或为简化,故在行文上作如此处理,其定稿也许是另一种格式。我们遗憾他没有留下定稿,但有几段初稿可以帮助我们窥见定稿的风貌。试引第十五章《初稿一段》(婉小姐智激钱良材):
瑞姑太太问及和光:“听说你把几处房产都卖了,又把存在几家钱庄、商铺中的股本都抽出来,当真么?这是什么打算?”和光:“这是婉卿的主意,……我也是这样想。”良材:“现款都交给二舅父文卿,算是入了他的文记行的股。”瑞:“上海做生意,赚钱容易,倒账也快。善卿不就是几天之内把一间轰轰烈烈的善记行告了破产么?”婉卿:“二舅和大舅不同,稳得多。”良材:“婉弟又替二舅出了许多主意,连二舅也佩服:怎么婉卿不出闺门,却洞明十里洋场的生意经。”……
这段文字里引入对话的方式,比“梗概”还要简化。不但人名后面省掉了“说”字或“道”字,连人名有时也被简化了,“瑞姑太太”变成一个“瑞”字。古代白话小说因无标点,“说”字或“道”字不可少。既用新式标点,导入语与直接引语的界限分明,此类字成为多余,自可略去。我不知道“初稿”和“梗概”的写作时间孰先孰后,但我愿意揣测茅盾在探索一种既融入世界潮流,又保有民族特色的对话处理手法。他先是回归,然后又变通,力求用最少的文字和篇幅传达同量的信息。不过,只要我们的出版商仍按字数计算稿费,当今的作者想必不会效仿他:太吃亏。
短长书
施康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