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似事实因为在大陆摇滚乐队身上频频发生,连带着连恰当的评论也快成陈辞滥调了。吸引我的是超载的另一面。在超载震耳欲聋的嘶喊下面,我感到一颗颇具标本学意义的心灵,这是过去的理想主义在新时期的残留物,由于时代的转换,它已经变形得面目全非。英雄并不想放弃他在众人眼里的巨大形象,但很显然,英雄已没有可能继续在一个追求富裕的年代里延续,于是他选择了恶魔,不为别的,仅仅为了继续呐喊,继续眩目于世。
如果我们还不至于太健忘,应该记得超载的灵魂人物高旗,曾是京城名噪一时的呼吸乐队的核心。剖析这样的人物是有趣的,他们曾经,或者试图曾经是上一个时代的精神领袖,他们也许算不上真正的精神生活者,但确确实实像个精神生活者那样生活了并且辉煌了。他们是死硬派,过去是,现在依然是。在中国社会向经济转型的过程中,很多人消失了,高旗却幸存下来。
《荒原困兽》展示了动物界的情景。困兽们有两大主题:吃,延续后代。高旗用第一人称描写这种境况:“于是我向前,看今天吃什么”,“奔跑中不必用脑思索”,“吃着肉 啃着骨头 阳光照耀尾巴翘翘”,“我如何预知所有对错 明天的阴晴不好捉摸 今天的我还能够嘶吼 快找点事来填满我的无聊的生活”。动物界的生活,影射的是失去精神像动物般生活的人界。高旗是讽世的,但这讽世者却不由自主露出了自况,这是一种丧失了一切玩味的心态:“今天的我还能嘶吼”,歌唱者正是从这里获得了些许满足。行为的依据又是什么呢?——“因为我自己没有选择 反正没错”。我们看到,在这种自况里,高旗潜意识地把自己处理成不是作为弱者的动物,而是凶猛的动物,呈现出英雄主义失落后的转化形式——这个并不光彩的困兽虽然什么都没了,但还可以保持着凶猛,还可以不无得意地决定弱小动物的生死。从呼吸到超载,这转化中有一种暴力倾向,这寂寞变成不负责任的咆哮。“今天的我还能嘶吼”。在另一首歌中高旗进一步唱道:“我飘向你的心田,不曾带着音乐,只想给你轰鸣的爆裂。”轰鸣成了目的,这目的建立在毫无把握的状态上。“它们说,应该活着”,连活着,都是它们说,而不是自己经思考认同的结果,这嘶吼者的心中,可见是怎样一片可怕的真空。
《寂寞》中出现了这样一系列词汇:刺痛、承受、解脱、遗忘、幻想、梦醉、疯狂。这恰巧是这没落的精神贵族现时状态的自然流露:他在刺痛,他在承受,他想解脱,他想遗忘;他幻想着、梦醉着、疯狂着,正一步步趋于内向和自闭,“狂妄”而又“绝望”。《低下头是人间》是高旗写给自己的最光彩的自画像,一个穿越黎明、在人群上空飘零的飞翔的身影。“低下头在人间 抬起头在天边 闭上眼是天堂 睁开眼是荒凉 低下头是人间 抬起头在天边 转过身是欺骗 走向前是无言”。遗憾的是,英雄并没有正视这个人间,他厌恶这人间以至懒得去正眼瞧上一眼。他的面前没有天边,也没有天堂,只睁眼看到了荒凉,这荒凉与其说是现实的荒凉,毋宁说是他自己内心的荒凉,他没有转过身,也没有走向前,他站在原地,如他自己所说,困兽一样嘶吼和挣扎,愤怒、悲哀、嘶吼、冷漠、绝望。他对人间没有兴趣,他对现世没有兴趣,他不是建设者和探求者,而只沉迷于吼叫和宣泄,超载从歌词上传递着这信息,也从音乐上传递着这信息,除了愤怒、悲哀、嘶吼、冷漠和绝望,这音乐里再没有别的东西了。而他的愤怒已没有对象,他的嘶吼已没有内容,他装作毫无觉察,宁愿只要这愤怒和嘶吼本身,在假想中,他的光荣和勇敢好像延续了。《梦缠绕的时候》是一篇昨日的痛楚,并且毫无诚意地想到:明天会怎样?但高旗们几乎是毫无别的可能就呆在今天了,以一种被过去缠绕的方式:“你能否感到这迷惘,让我痛苦让我欢畅,让我的双眼蒙上尘封的幻想。”在最后一段,这令自己欢畅的东西变成了“冷酷”,以为这样就可以“唤醒我的沉睡”,其实这个“我”比谁都睡得死,这个“我”不前进,不失自得地没落着,自以为“渴望”(“渴望热血如同以往一样的沸腾”),实际却在拒绝一切中沦落为旧时代的遗民,成为新时期的新的守旧力量。
《感受》是非常内向、静态、孤冷的思绪,让我们进一步看到高旗们只感受自己,不感受别的,不感受客观世界的立场。这自己已经死了,极端封闭,而他把它叫做坚强和执着(见下一首:《生命之诗》)。这颗心灵一方面以为仇恨、爱、真理、正义在支撑着自己,一方面却在夜里幻想着财富权力和“进出的狂想”,这种自述又是自我揭露性质的,也恰好指出这个“紧握手中枪”抱紧摇滚不放的正义之师,究其深处并不具有正义的本质;而曾经一度以为拥有的理想主义,实质上亦是虚妄和空洞的理想主义。推而想去,一些人所谓失落的人文精神,又何尝不是如此;一些人所高扬的理想主义,又何尝不是如此。我热爱人文精神,我期待理想主义,但那失落了的、高举起的,压根儿就不是真正的人文精神和理想主义。人文精神在旧的时代里有过吗?若没有,何谈失落?理想主义在旧的时代里有过吗?若没有,看看你手里高高举起的是什么?是不是假的?是不是仅只一句美丽的口号?是不是那里面藏污纳垢?是不是那仅仅是幻觉?
我们没有拷问过自己,我们没有清理自己的灵魂,我们没有质问和推敲那曾经的生命的很多不扎实。它把过错推给了历史,而虚张声势地以为自己是正义的、有根据的。待世俗的大潮一冲,这生命突然感到了问题,它并不是去责问自身,以求自我的完善,而再次把过错推给了社会。于是我们看到,它又开始在向社会呐喊,全然是一副正义的姿态。
确实,这个曾经的精神生活者已经死了。如今,他并不渴望弄清现实,弄清自己的生活,而在渴望死亡——“结束的过程令我悠悠神往”(《生命之诗》)。《距离》像一首情歌,其你我之情亦可贴切地看作是内在对外在之情,这情感表现为一种拒绝,如其所言,“我已经知道结果,我无法跨越你我的距离”:我认命,所能做的就是叹息着离去,我还是我——不会改变,继续幻想。
按照其歌曲的顺序,这张专辑自然分成了三个阶段,刚好构成歌者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过去是沉重的,现在是徘徊的,未来是空想的。在最后三首歌里——《让每一个夜晚充满爱的火焰》和《一九九九》禁不住发出了狂想者的呓语,在这个狂想者的幻觉中相继出现了两个未来:一个是光明的,一个是黑暗的,共同的一点是,光明和黑暗都没有什么依据。在最后结语——《九片棱角的回忆》中,这个曾经的精神富足者依然忘不了在空中高高飞翔的幻想,并充满豪情地宣称:“我已忘记证明的勇气。”事实是,过去,高旗们能够以摇滚、愤怒、反抗等证明自己的勇气,现在却已不能了。一种更艰巨、更远大、更孤寂、更需勇气、更无从附庸的精神苦旅在等待着思想者,等待着坚定过精神生活的人们。
综观全片,十首歌最频繁出现的词汇是——幻想、疯狂、挣扎,这正是这个精神遗民的现状。该停止了。应该看到,许多摇滚者并没有太多的思想,但混合着青春期的自负心理,却毫不含糊有一种肩负天下的心态,正所谓有理想、有抱负的青年。这也正如同许多走向诸多“文化”的文化人一样,跟曾经的红卫兵、知青、知识分子一样。该停止了。我要说的是,停止幻想,正视现实,这才是真正的勇气。低下头是人间,转过身是欺骗。不转过身拒绝一切,也是欺骗,你冒充的坚强并不能支持到人类的未来。
听者有心
李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