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蒂文·米尔霍塞(Steven Millhauser),据牛津版(一九八八)《美国文学之友》所载,一九四三年生于纽约城,在康涅狄格州长大成人,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一九六三),以后在布朗大学教书,著有小说多种,如《埃德温·缪尔荷斯:一位美国作家的诞生和死亡》(一九七二),是一本纳布科夫式的传记;《浪漫派作家画像》(一九七七),回忆他在中学时期的放荡生活。在米尔霍塞一本名为《幻想家艾森海姆》中的叙述人曾说过一句话,“故事,像魔术所用的手法,是完全杜撰出来的,因为历史并不适用于我们的幻想。”这句话也许可以作为他的《玛丁·德瑞斯勒:一个美国梦想家的故事》新魔术手法的铭记。
这本奇妙的、令人惊讶的书,可说是我们这个寓言式的或变幻不定的世界的写照。在那里曾经有个名叫玛丁·德瑞斯勒的人,他是一家商店老板的儿子,“他从城市平民生活出身,逐渐成为一个梦幻中才能出现的财富所有人……但这是种冒险的特权,连天上地下的神祗也会妒忌的。”“冒险的特权”是作家米尔霍塞对这本寓言或美国梦亚属品所给予的核心。十九世纪末叶的纽约街头常可以看到成堆的少年,在这部小说里,却是三兄弟:格里姆、贺瑞西奥和亚尔格尔。玛丁的故事不是娓娓道来的,而是快速脱口喷出的。开始他在自己父亲做老板的百老汇雪茄店当帮手,后来得到一位熟人的资助,成了旅店服务员。他平日一贯勤奋谨慎,有开创力,不久即升任白班职员,以后又升任经理的私人秘书。他经营旅馆大厅里的雪茄烟摊作为副业,另外又开了爿午餐店,以后又逐渐成为连锁店,最后盘进了他原来在其工作的旅馆。他永远对大计划有兴趣,同时操纵多端的头绪,使之成为协调的整体,更大更好。他建造了一座他独资开设的旅馆,造得上天入地,以地铁和摩天楼作标准,而超过原物的高耸天际和深入地表,以致超越得过了头,为人诟病。
与玛丁的野心同步进行的是他情爱生活的泛滥。这种行为始自他被一位性欲旺盛的女旅客所诱奸,从此他的情欲也开始觉醒了,出入妓院的经验,跟着年龄增加。他遇到了三位淑女,一位母亲带着两个女儿,她们都使他发生兴趣。他同那个终日无精打采的卡罗林结了婚。但是想不到的怪事是,就在新婚之夜,他却没有在新床上出现,而是在高高的旅馆顶楼里,同一个性感的外国移民女佣睡在一起。他需要放荡的性生活。小姨子的振奋和涉世的勇敢与他妻子的终日昏昏然,使得他也糊涂得分不清谁是妻子谁是小姨子,似乎情欲也变得更为纯净和迷离曲折了。
玛丁有许多爱好。米尔霍塞喜欢洞穴、城堡、森林、有洞察力的人、赌场、算命师、照相馆、蜡像、魔术师、龙及僵尸等等,除了这些便是想入非非。这是这位作家的一种特性——那些平庸的日常经验,便是这些魔术幕后的制造机器。像他小说中的英雄一样,米尔霍塞也朝两极行进,一头是走向幻想,一头是走向世俗:在这一点上,作家寓言中那有失检点的天真,是配合得十分妥帖的。
玛丁不是个拙劣的模仿者,而是一位依靠自己奋斗的资本家。他早年的天赋是由于所受的不同于穷人的坎坷造成的。注意到顾客并不永远正确,而且容易招致抨击,所以玛丁就试着去幻想“陌生人的困扰”,满足他们的欲望,使一切安排得妥妥帖帖。当他的应付手段日益发展而他的梦想也日益庞大的时候,这位商店伙计的感觉就变成十分惊人的了,从旅客喜欢孤寂和神秘,“去寻求抚慰旅客之道。”
玛丁对发财致富并无多大兴趣,他的真正爱好在于使事物有所行动,而且最好使之立时行动起来,他则遵照某种式样、安排与组合,解决结构上的疑难和推销之谜。他对于这个电话与发电机新时代的理解十分敏锐,虽然那时纽约的西七十条一带还是山羊出没的地方。通过他的建筑同行,他热中于在墙壁内装置电线等等。不过,人们却希望能同时在两个方向上走得更远:一面介绍物质上的趋新,同时也保留那些属于古老时代遗留下来的石砌拱门和手雕木器。
当然壁内装置电线与后现代主义极为相像,但是《玛丁·德瑞斯勒》并不是一个平行于我们世界的故事。然而,这部小说却像X光透视机一样,早已把我们在世纪转换期的观念烛照无遗了。这里广告商早已成为上帝,发展者也早已不能满足而变得贪得无厌。在那个企业阶梯上每次跳登一级,玛丁就感到胸中有汹涌的巨浪奔腾。有些人退却了,把自己的钱抽了回去,不辞而行,“他出了什么毛病,难道还不乖乖地满足一切吗?他必须梦想前进不止吗?”而玛丁则认为只要他能见到新发现的事物,大的,更大的,堪与这个全部世界相媲美的东西,那末,他就不能够停下来休息一会。这个最终的企业便是庞大的宇宙,可全然像是一家旅馆而已。这只是一个包在社会里的试验,有些像是直立在城市里或像是球形的村落——而最终则成为一个相互冲撞、不确定而混乱,遭了天灾似的去处。
小说不可思议的主题之一,就是一个开雪茄铺的印第安人,绰号叫特邱姆塞,在玛丁还幼小时,他唯一的快活就是每天早晨在滑轮上滑行到他父亲的店里。玛丁事业日益成功之后,支持他的人也随他发了财。这位美国的偶像成为连锁饭店朝圣者的象征,转而跻身于德瑞斯勒旅馆门前一批朝圣者与印第安人的蜡像之中。后来原蜡像馆改成大宇宙雪茄店,那里住了一批真正的“德国雪茄制造人”。特邱姆塞则熔化在玛丁的梦中,而成为倒霉不走运的形象。
美国书评家认为米尔霍塞的故事常常暗示它们较少与民间传说而更多与哲学观点有联系,特别使人想到我们这个世界里人工的与真实的东西已经相互换了位置。在电气与休假的文化里,人们的工作之与季节或日光同一节奏,简直可说是别扭做作的言行。在资本家的企业中,铸造的世界与寓言般的世界里,有一种危险的、魔术似的和庸俗的交替,而这两种世界都是有穷尽的。《玛丁·德瑞斯勒》以平静的心情探索这个美国梦的各种现象,如目的、梦幻、意图、梦魇、幻觉、妄想、死亡等。由这个大城市推而及于全美国,有它那些不断滚滚而来的外籍移民,它的更为夸张的广告,它的贪婪的野心,它鲁莽地冲向前去,一直闯入二十世纪——“一个医院里发高烧的病人,在睡梦中辗转反侧,在现代的梦幻里爆炸。”
Steven Millhauser,MARTIN DRESSLER:The Tale of An Americran Dreamer,Crown Publisher,NewYork1996,294pp.
西书拾锦
冯亦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