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短篇小说集在美国是登上文坛的必由之路。出版界明知这是赔钱生意,但为了维持在出版界的地位,不得不每年出几部,以资点缀。而作家也要写一些短篇做文坛的敲门砖。
去年八月间,《纽约时报书评周刊》介绍了三个短篇小说集,有斯托克斯·霍威尔的《未开化人的性生活及其他》;爱尔兰女作家曼丽·莫利塞的《一只弱视眼》;以及莎拉·梅特兰的《天仙制造者》。
《未开化人的性生活及其他》的书评人罗伯特·何世顿写道,这并不是一本普普通通的短篇小说集。事实上,集子里的有些篇章根本不是个故事,至少照短篇小说的传统概念,可以这么说。在这本集子里,作者霍威尔给我们一些讽刺、软事、中断的观察和诗篇——使读者接受或拒绝他对于小说的定义。
这里的故事经常是包罗一切并充满了奇闻轶事,完全是信笔写来的。其中一篇篇幅较长的是《我的教育》,差不多有一个中篇那么长。在那些密苏里的故事中,我们经常看到一批私酒贩子、城市里的混混儿、乡下佬、困顿的成年人。他们的故事充塞在一页一页里,虽然所写的人不上档次,但是作者把他们写活了。他们的幽默令人欣赏同情。
在《艾德叔叔》里,一只鹿跳进了银行经理办公室的玻璃窗里,撞见他正在同镇上有名的酒鬼艾德叔叔的第二位妻子鬼混,同时窗外树后正躲着艾德叔叔前妻所生正在怀孕的女儿,她在等候要枪杀她过去的男友,因而看见了经理和她继母的丑行。同一时间她的兄弟也在发狂地搜寻艾德叔叔的私藏储蓄以便他能逃往外地——他参加了一次豪饮的聚会,会上有个作乐人受了伤,这场殴斗使惯写殴打场面的作家厄斯金·考德威尔也为之击掌称叹。
这些故事的读者连同作家考德威尔都会喜欢这次旅行,因为不论跑得多远和得到多少欢乐,所有这些没有形式的表现其实都隐藏在作者所想象的一个形式里。霍威尔曾经说他在整卷书里有个全盘的想象。到了全书结束时,在野兽本性与优柔寡断之间,确有命定的吸引力。他示意即使损失、痛苦、无理智,都是不可避免的,但这些是爱情和欲望的特性,所以这种障碍不足为患。于是有一天故事即在此结束:“那种巨大的向往又会升起,在细胞里便会有什么东西在蠢动,在另一地方也会有什么在反应,而爱情的力量——既不可抗拒又是神秘兮兮,伤口就此愈合——会使这一对恋人又在一块儿成为一个整体,就留存在大地上一直到时间的终结。”
如果霍威尔的那些故事更集中于爱情所包涵的伟大,而少写其中的渺小和错误,那就更为美妙了。
对爱尔兰作家曼丽·莫利塞的《一只弱视眼》,书评作者派特列克·格拉特说这是作者的一批精致的作品。她用两种程序写一个故事,先写人物蒙受耻辱,然后写作者试图给予这种耻辱一种报偿。叙述的前景是一个妇人或姑娘在公共场合或在她认为自己不属于这一人群的孤立地位,这种被人排除在外的情况,刺激她产生一种稀奇古怪的心情企图要去拥抱那个被伤害的人,予以合理的解释或帮她加以报复。
在作者所写的人物中,有的已濒于疯狂。如果一读那篇写得最好的故事《一只弱视眼》,就会产生一种不安的感觉。
在这篇作为书名的小说里,一位名叫贝拉的年轻妇女乘火车在欧洲旅行,一天早晨醒来发觉在夜间自己的月经来了:“似乎到处都沾染了她的血污,身下是一大滩,褥单上有处还沾着血块,大腿上也发出一股味道。”接着,就是关于贝拉童年的叙述,她戴副眼镜以校正她的“弱视”,一只镜片是用塑料粘上去的。所以在整整一年里,贝拉……是被人分割开来了。
如今,她又被分割开来了。摆脱了这位发怒的服务员之后,她问同一卧间的另一位妇女:“他们能理解吗?”“他们知道女人要出血吗?”但这一插曲却使她产生了顿悟:“这样的事只会更多——在公共地方出血官方是要惩罚的。”
在《两只中国狗》一篇里,一位妇女也为被人说三道四所苦,这次是由于胎记。“喔!这真是块丑东西!我右边脸上有块像猪肝色的胎记。从额头一直到我的锁骨,同时还分洒到眉间。我的一位祖姑太太……说这是红葡萄酒斑迹,使我想到自己是块社交宴会上被玷污了的台布。”妇女为自己的感情或是身体感到羞耻:“我知道那些缺陷的力量。有些人可以隐蔽他们的缺点而使之成为亲密关系的奖励,而我的缺陷却就在这儿,就在眼前,只能自担风险了。”
其他故事中的角色超越了她们的羞辱而采取一种凄凉的失败主义者的自我安慰。《一个诅咒》是这本短篇集中最强烈的一篇,叙述一个名叫克拉拉的年轻姑娘,在一个怀孕少妇家里工作。故事中的紧张,成年人激发的情绪,特别是克拉拉对那个丈夫,一个慈父型的男人的感情,都写得十分美丽。这家对她在困难时期的服务十分感谢,她也让她的感情充分发散出来。“突然,她的双眼自自然然地充满了泪水。她把头靠在男人的胸前,完全出于他的意外,他温柔地拍拍她的头。”
这是个温柔无邪的瞬间。但是过后,当克拉拉听到这两个成年人在议论这事带着优越腔调又一无同情理解时,她对于这一屈辱大为恼怒,她立刻跑到楼上,用根别针戳进婴儿的体内。这一残忍的施之于肉体的动作显示了令人悲痛而又可理解的逻辑。这是一个对心理病学称为“移位恋情”的确切说明。
这是莫利塞的特长。在她的短篇中突出了那些界外的人,那些隐藏缺陷有时狂暴反击的人。她容许读者短期占有那些孤独的受害者——那些住在硬壳里的人,如隐在中国狗之中——理解不合理和不合环境的行动,因为这种经历是孤独的后果。
《天仙制造者》是莎拉·梅特兰这位英国作家的作品,据评介人温狄·马丁的介绍,她是个多面手,既写短篇又写长篇,还写了不少非虚构的文章。马丁说一九七一年有一位阿德林尼·里琪曾经在她一篇论文《我们醒着死去了》中宣称:“修改——重新审视过去,或用新的眼光去看旧事,或用新的批评角度改变原有的文本——是妇女专有而不仅适用于文化史实的一章,这是种幸存,为梅特兰所接受。虽然她的作品经常回到从习见文本中去找‘灵感’,她以此达到她的目标,使她和读者离开文学的界线去得到感动。”
这种转移具有令人吃惊的效果。通过她的努力,即使以前是哑巴,也会发出声来。因此在《天仙制造者》里,梅特兰描绘了一群各不相同的女性,从神话学者到历史及现代人物,有的还是纯粹空想的人物。譬如梅特兰重写了那个《女巫亨塞尔和格里特尔》的故事。经过了漫长的岁月,格里特尔几次进入森林,这个干瘪老太婆在那里顺利地多次打胎。格里特尔已经三十八岁了,她希望怀孕,因此“天仙制造者”就向一只盛有选定精子的小瓶,念了一通咒语,这精子是从一位磨坊老板娘的黝黑儿子那里取来的,以得到血液与血统的秘传。在这一过程中,古老的神话故事更成为妇女们的考虑和沉思了。
相反,《花园》是深具颠覆性的现代故事,重写了的家庭浪漫曲。故事源于一则伦敦报上的新闻,叙述一个时装设计师在幼时用种子塞满了她的喉咙、嘴巴、耳朵,希望改变她丑陋的身躯成为一个美丽的花园。作者献出了他从无聊到幻想的选择,并把这一选择称为“梦里的结局”;这位女郎成为一处能走动的花园。“好宝贝儿,你真是又美丽又聪明,”她父亲告诉她而满腔欢欣,“我们一定要给妈咪瞧,她会感到十分骄傲的。”妈妈听了真的特别高兴:“我亲爱的,这真是个美丽的意外。”
通过这个集子,梅特兰庆贺她的家庭故事,同时她又抗拒把婚姻变成感伤的事情或是母性的行为。她的角色进入到复杂而又费解的妇女心灵,试图捕捉她们的黑暗面、冲突和压制住的忿怒。她们勇敢地拥抱难以捉摸的——但又经常是有启发的——生活中的一切可能性。
Stokes Howell,The Sexual Life of Savages and Other Stories,NewYork,St.Martivi’s Press;Mary Morrissy,A Lazy Eye,New York,Scrib-ner;Sara Maitland,Angel Maker,Henry Holt of Company.
西书拾锦
冯亦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