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雀群》

               陆天明

 

多么“卑劣”“恶俗”的手段





  韩起科说:“如果真有中央代表这样的事,就算上头组织不信任您,事先不给您通知,哈姐知道了,也一定会通知您的。但她给您通报了没有?没有吧?过去,比这小得多得多的事,她都知道给您通报。这回,要真有,她能不给您通报?”

  高福海一愣。这话有道理啊。这两天他跟哈采英不还通了电话的吗?没听小哈说起这事啊。

  “要没这事,这消息怎么会传得那么邪乎?”他问。

  “有人在添油加醋,扇阴风,点鬼火,撮弄知青起来闹事呗。”

  “你说谁呢?”

  “这还不明白吗?几十个知青和支边青年代表都聚在谁家里开黑会哩?”

  “朱副场长李副场长他们干吗要撮弄知青闹事?”

  “他俩两家的娃娃都是知青,都在咱场里。知青不闹事,他们的娃娃回得了北京、回得了省城吗?他们自己能离开冈古拉吗?”

  “你是说,他们是为了把自己和自己的娃娃弄回城市,所以在背后鼓捣着这些大城市的知青和支边青年起来闹事?”

  “我想不出别的理由来解释,像他们这么老资格的人,为什么要把知青召集到自己家里去开黑会。”

  “……”高福海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又问,“那……那你的意思是说,中央要派人来冈古拉……也是他们散布的谣言?”

  “这一点我不清楚。不敢乱说。”

  “搞不清楚这话的来源,就不能随便说朱副场长他们在煽动知青闹事。”

  “但现在也不能肯定,这谣言就一定不是他们散布的。”

  “你为什么那么恨他们?啊?为什么?”

  “他们心里压根儿就没有咱冈古拉。您看不出来?”

  “……”高福海颤栗了两下,不说话了。

  “高场长……”韩起科急切地继续说道。

  “别说了!”高福海突然恶狠狠地吼了一声。但韩起科觉得这场盼望已久的谈话好不容易才得以进行,谈到这儿,可以说才刚刚接触到一些要害;因此,无论如何,即便拼着命,付再大的代价,他也得把这层窗户纸继续给捅下去,直到完全捅破了为止。“高场长,请您允许我再说两句……”他真切地恳求道。高福海断然吼道:“我让你别说了!别说了!你听到没有?!!”他几乎再次要完全失控。他抄起那部依然还沾着韩起科血迹的电话机,差一点又要向韩起科的身上砸去。但这一回,也许是话机上的血迹给他了某种异样的刺激和提醒,使他在举起话机的最后一瞬间,忍住了,没再砸出去。但他整个颤栗的身子,抽搐的脸部肌肉,灼热而愤恨的目光和翕动哆嗦的嘴唇,以及像一只发怒的猫似的,整个都弓起的后背和绷紧的四肢,告诉韩起科,不能就眼前的这个话题,再跟他谈下了。

  是的,不能再往下谈了。高福海不愿意听人说,他器重的人“心里压根儿就没有冈古拉”。

  他不是不知道这一点。他心里很清楚这一点。但他就是不愿意听人跟他提及这一点。这就像一个明知自己快要死去的病人,不愿意听到耳旁总有人跟他唠叨,你快要死了,你快要死了一样。

  经过这么多年的苦苦挣扎,高福海觉得自己到底也没能搞好冈古拉,没能在各级领导跟前留下个好的印象。为此,他怨恨过这些领导,他甚至故意制造了并向外散布了“高福海拘押退伍军人”的消息,去刺激那些始终对他没有好感的领导。(这一点,我们在下边还会给大伙详细地交代原委和过程。)他知道自己这一生,不会再有大的起色了。已经定局了。他也认命了。现在有人千方百计地要离他而去,离冈古拉而去,他想责怪这些人,但是……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这个力量和力气来责怪他们了。他甚至觉得自己都没有这个资格来责怪这些人。因为是他自己没这个能耐搞好冈古拉,没创造出好的条件来留住这些人的心。不管这些人为了离开他,离开冈古拉,使用了多么“卑劣”“恶俗”的手段,甚至……不惜把他说成一个“神经不正常”的人,他都可以原谅……人嘛,本来就是个动物,说得再好听,都有自私和向恶的一面……他已经做了一切他能做的事。到此为止了。只能到此为止了。他本打算在有生之年,求个平和,只想着把小分队的这几十个娃娃调教得顺顺溜溜的,搁在自己身边,以保持住冈古拉不再出什么大事,也就够够的了……但没想到却是这么个结局……连自己调教了十几年的这个狗屁孩子也这么不听话,那么自有主张,那么地不给自己一点平静和安顺……他恨恨地看着韩起科。这种愤恨、怨恨中所包含的绝望,失望和无望,是韩起科从来都没有看到过的。这一刹那,韩起科好像突然闯进一片自己熟悉的敬若神明的原始森林。突然发现这片森林正在往天坑里倒塌。那一棵棵千百年的老树,发出震耳欲聋的咔嚓声,轰隆声,惊散无数的鸟群和兽群,升腾起一团团巨大的尘埃,一起东倒西歪地向几百米深处坠去……他觉得自己也在跟着坠落……他问自己,必须跟着一起坠落吗?他无法回答。他觉得头晕目眩。无所适从。心乱如麻。但又热血沸腾。他真想冲上冈古拉那面最高的大漫坡,冲着为黄尘和灰雾所弥漫的地平线,冲着那地平线上那几百万年前形成的黑色岩层褶皱,冲着那在冬季里总要变得苍白无神的太阳和若有若无的天空,拉直了喉管,抻开了嗓门,大叫一声:“狗日的,你们到底想让我咋着嘛!我才十六岁啊……”

  贪婪无底的天坑之缺

  哦,我的狼群……我的冈古拉……为什么要倒塌呢?为什么要用自己的百年之躯千年之躯去填那贪婪无底的天坑之缺呢?站住了。为什么不站住了?我的狼群。我的冈古拉……韩起科就这样,用一种同样怨恨的目光怔怔地回应着高福海的盯视。大约过了几分钟,地窝子门外传来一阵低哑的争执声。紧接着,朱副场长李副场长和几位股长喝退了地窝子门口那些持枪警卫的阻拦,大步跑了进来。不一会儿,赵大疤也气急败坏地跑了进来。赵大疤是来报告赵光和另一个小分队队员的伤情的,说他俩刚才突然昏迷,体症微弱,危在旦夕。请高福海批准动用场部惟一的那辆卡车,紧急把赵光等人送镇卫生院去抢救。朱、李等人则是请高福海去跟那几十位知青代表见面的。他们告诉高福海,一万多名知青和城市支边青年已经出发了。知青代表请高福海去商谈,那一万多名知青到冈古拉场部后,怎么安置他们。

  “怎么安置?你们说怎么安置?你们不是已经跟这些代表在老朱家秘密嘀咕了好半天了吗?

  “谁在那儿秘密嘀咕了?”朱副场长脸微微红起。

  “反正不是我。”高福海冷冷一笑道。

  “老高……大约有两千来人可能很快就要到了。随后那一万多名知青和支边青年都会到达。

  这时候再说这种气话,管啥用呢?归根到底,您是一把手,您不发话,我们不是啥也干不成吗?“李副场长劝道。

  “你们还承认我是一把手?啊?黑陷阱都布好了,你们现在来找我这个一把手了,拽着我往里跳?”高福海瞪了他一眼。但这些带刺带棱角的话只是在心里咯愣咯愣地打了个转,并没说出口。他非常想斥责这二位一顿。但转念一想,这会儿确实不是跟谁怄气的时候,得抓紧时间先把这一万多名知青的事处理妥了,毕竟人命关天啊!便忍了忍,先给后勤上写了个条,让他们赶紧把卡车派给赵大疤,往大医院送赵光和另一个小分队队员;然后转过身来问朱、李:“那些知青代表还在你们家待着吗?”朱、李答:“还在。”高福海说:“那请你们二位赶紧跟他们说,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得到正式通知,说中央要派人来冈古拉。能不能请他们给那些还没出发的同伴做做工作,千万不要轻信谣言,盲目往这儿涌。他们也都看到了,冈古拉场部这么一个跟挖耳勺似的小地方,别说安排吃住,就是给他们找个暖和地方干站着,也不可能。听说不少女知青还带着一两岁两三岁大的娃娃。这更不得了了……”“可他们一口咬定,中央已经派人过来了。”李副场长说道。“他咬定不行啊。我没得到通知啊。

  中央要派人上我这儿来,总得通知我吧?总得让我提前给中央来的人安排个吃住的地方吧?

  这么大的事,总不能搞突然袭击吧?这么个简单道理他们不懂?“高福海说道。”现在你说啥,他们都不会听进去的。他们一心想回城。这也是可以理解的。“”那你们说咋办?“高福海厉声逼问。朱、李不作声了。高福海喘着,而且气着,呆站了一会儿,突然转过身来吩咐马桂花,马上给镇上打个电话,把这新情况报告给他们,并请示他们怎么办,最好请他们赶紧给各单位下死命令,让各单位派人到各交通道口拦截本单位后续还没出发的知青,”请他们千万别再往冈古拉来凑这份热闹了。“高福海恨恨地叫道,好像马桂花就是各单位那些还没出发的知青似的。马桂花愣怔了一下忙说:”这么重要的事,还是您自己跟镇领导说吧。我怕我……“高福海瞪她一眼道:”我懒得跟他们说话。这点事你都办不了,还有多大能耐?啊?“马桂花不敢再还嘴,只得乖乖地回场部去打电话了。这时,韩起科上前跟高福海提议道:”请别人打电话怕已经来不及了。还是我们自己派人上各道口去堵截。尤其是丫儿塔方向,来的人最多。可以请那些退伍军人出动,都穿上退伍前的军服,到道口去做那些知青的工作。解放军威望高,可能会起作用的。哪怕能减少一半的人进场部,咱们这儿的压力也会少多了……“

  “你脑子是进水了,还是怎么的?你把一半的人堵在场部外头,就算完事了?那戈壁滩上有你的招待所还是有你的家属院、大食堂?将来这些人冻死在场部外头的露天地里,就不是一件事了?你这是打的啥算盘?!出的啥馊主意?!”高福海训完了韩起科,让一名警卫把一直在门外待着的范东等人叫了进来,让他们赶紧通知全体小分队队员,到场部他的办公室集合。

  “干啥呢?您不是已经宣布解散小分队了吗?”范东故意问道。

  “范东!”高福海大声喝斥道。

  范东似仍不甘心,对高福海说道:“如果您真觉得小分队在这关键时候还有点用,那就索性把起科的职务也恢复了吧。古话说,临阵换将,兵家大忌。”

  “范东!”高福海又大喝一声。

  “高场长,我知道我不该再多嘴,但有句话我还是得当着所有在场领导的面说,在冈古拉没有比起科更听领导的话,更踏实肯干的了。他也许会给您出些馊主意,但是……但是……”没等范东把“但是”后面的话说出来,高福海已经倒背起手,带着朱、李等人向外走去了;快走到地窝子的口口子跟前了,忽然转身问韩起科:“是张建国那小子带人打了赵光?”韩起科说:“这事还得查实。”高福海说:“你赶紧把张建国给我交出来。”韩起科说:“俗话说,一个巴掌不响。这个架到底怎么打起来的,真还得问问双方当事人……”高福海却说道:“别跟我磨嘴皮子了。赶紧把张建国给我交出来。否则,不会有你的好。

  “然后,丢下两个持枪警卫,让他俩守住这地窝子,在韩起科交出张建国之前,不得让他随意离开这地窝子一步。

  发生“黑地事件”后

  长途电话真是难要。一直要了一个多小时,马桂花才总算要通了镇政府总机,并最后要通了宋振和。宋振和耐着性子听马桂花把情况说完,什么话也不说,只是让她立即去把高福海找来说话。马桂花犹豫了一下,看看在一旁紧着对她摆手的高福海,只得说:“高……高场长病了……”宋振和口气强硬地说:“只要还没死,你都把他给我找来说话。告诉他,我这儿有重要的中央精神要给他传达。”马桂花立即对宋振和说道:“那好。您先别挂电话,我这就去找。”然后捂住送话器,低声把宋振和的话一字不落地告诉了高福海。高福海迟疑了一下,又故意待了几分钟,才拿起电话说:“宋镇长,找我?”宋振和连寒暄和挖苦的话都没说,直接就告诉高福海,中央的确派人来过问这一百多名退伍军人情况了,也已经知道这一万多名知青和支边青年的最新动向了。中央的口径是,各级组织必须尽最大努力,保证这一万多名知青不出一点事。至于退伍军人一事……“退伍军人还有啥事儿?顾卓群不是已经给你们打了个报告么?已经把事情说得很清楚了。

  中央还冲什么退伍军人事件,往这儿派人?!这不是给我们这些在基层工作的人添乱嘛!“

  高福海不高兴地嘀咕道。

  “你又在胡说些啥呢?都把牢骚发到谁头上去了?你高福海还有啥牢骚可发底?退伍军人这事儿,还不都是你闹底咧?!捅出这么大底一个窟窿,你说没事就没事了?事情哪有这么简单的?”宋振和还从来没这么跟高福海发过火。高福海果然不作声了。这时闻讯赶来的张书记从宋振和手里把电话拿了过去,通报,据气象台预报,明后两天可能有雪,还可能是大雪,雪后普遍降温。降温幅度还相当大,可能会降到零下二十五六摄氏度左右。如果不能赶在大雪降温前及时疏散这一万多知青,后果就真的很难预料了。镇政府马上派人赶往冈古拉,协助高福海做好这疏散工作。“但是,万一赶不及,这疏散工作就完全得靠你自己了。老高啊,过去,我们之间产生过一些误会。有些剩余问题看来还没能得到及时的解决和处置。我想,这些都不会影响我们对当前这件事的处理的。老同志了嘛……人命关天啊……”张书记最后语重心长地叮嘱道。

  “不说那些狗屁话了!”高福海一下打断了他的话。语气的生硬和粗暴,把一直在一旁干待着的马桂花吓了一大跳。十年前,张书记那会儿还没到哈拉努里来当书记,只是县机关的一个普通秘书。那年,省地县三级组织决定再一次推荐高福海评选省劳模,派这位县委的主要笔杆子“张秘书”来冈古拉整理高福海的先进事迹。“张秘书”在收集整理材料的过程中,发现冈古拉有严重的“瞒报黑地”现象。铁一般的事实证明,多年来,冈古拉私自开垦和种植了数十公顷耕地,没有上报。作为一个省劳模,瞒产瞒地,当然是极严重的问题。高福海忙向“张秘书”解释这些黑地的来历。他说,当时,因为各地闹“自然灾害”,但上面又不让下边减低单产指标。考虑到,秋后按这种不现实的单产指标上调粮食的话,冈古拉一多半的人就吃不上饭了。为了“临时解决本场职工干部的吃饭问题”,场党委才决定允许大伙在房前屋后种一点土豆苞谷之类的东西,以补充口粮的不足部分……“高场长,我是刨土坷垃长大的。你瞒谁,也瞒不住我啊。房前屋后刨点地,能刨出几十公顷来?你把我当谁了?要不,咱们上一家家的房前屋后去丈量?你全场房前屋后这点边角地,撑死了,我给你这个数。”他说着伸出一个巴掌,来回翻倒了一下,表示“十公顷”。接着又说道,“那,还有六七十公顷呢?不会在各家各户的床上搁着吧?你们冈古拉小家小户的床也没那么大吧?”“张秘书”那会儿年轻气盛,说话做事,都跟扛完麦捆,留在汗衫肩膀头上的麦芒尖尖似的,扎得人浑身不自在。高福海只得承认,确实私下开了几大块完整的“黑地”种土豆了。但收下的土豆,也确实全当口粮按人头分到了全场职工嘴里去了。他说他记着账哩。你们可以查。我个人要多吃多占了一斤粮食,私分了一分卖粮款,就开除我党籍。“张秘书”让他把账本拿来,一一查清,记下数字,带回县里。两个月后,高福海就收到了一份通报批评,党内记过处分,责成他在当年的三级干部会上做公开检讨。从此以后,上头再也没有推荐过他去当劳模。他因此再也没当过劳模。这一点,高福海当然感到心疼,但还不是让他最痛心的。让他最痛心的是,县里做出决定,要他把私种黑地三年来收获的土豆,按十斤折一斤的算法,换算成麦子,全补交国库。冈古拉本来种麦子就不多,产量也不高。这么一来,在后三年里,冈古拉的人除了娃娃和病号,几乎全靠苞谷粉过日子了。全年,只在大年三十和五一劳动节八一建军节,每家视人口多少,发三到五斤白面,包一顿饺子,蒸一屉白面馍馍,让全家人高兴一回。而那种高兴,激动,几乎又都凝固在一种让人心碎的静默中。当爷爷把第一个白面馍从热气腾腾的笼屉里拿给他最喜欢的小孙子的时候,全家人居然都会颤栗起来,那种从心底里涌出的喜悦,会让一个人几近崩溃而处于完全不知所措的境地……而第二天,在场部的商店门口,却总会有一些老职工,见到高福海,真心诚意地感谢他,感谢场党委,让他们过上了一个能有白面吃的节日。这时候,他真想狠狠地抽自己的一个大嘴巴,再躲到哪儿,捶胸顿足地大哭一场。当年秋后,他又下令开了几块“黑地”,索性将它们全种上麦子,并把收下的这些麦子全贴补到职工的口粮里。镇里县里知道后,居然也没把他怎么样。他们知道他跟他们犯上倔了。较上劲了。不再追究,并不是说那会儿政策已经变了,只是种黑地的单位和人太多,法不责众。那就睁只眼,闭只眼吧。当然,也就更不能给他“省劳模”称号了。他也逐渐地疏远了这方面的关系和冷淡了这方面的追求。只是每到五一劳动节前后,上头照例召集劳模们举行一些公开的宣传表彰活动,他或从报上见到,或从广播里听到,回想起当年的荣耀和喧哗,心里多少仍会有些郁闷和不平。后来,“张秘书”调到哈拉努里当副镇长。从副镇长到副书记,从副书记到这一回的临时党委书记,他俩从表面上看,相处得还挺好。每年入冬前,高福海都会托人给张书记捎一车最好的土豆去,再捎十五公斤最好的肉苁蓉干和几十斤黄羊肉。(冈古拉的大沙包上出产品质极好的野生肉苁蓉。这玩意儿,外观和颜色都像发育完好的男人阳具。数伏天,它们就那么一根根凸出在滚烫的茫茫大戈壁的沙包地上,显示着它那几乎可以说是无可压抑的生命力。据中医大夫说,它是一种极好的壮阳药物。)但谁都说,从发生“黑地事件”后,高福海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外表看,越来越情绪化,越来越不讲自制;而从内心来说,却一天比一天压抑,一天比一天不愿意走出冈古拉,不愿去接触外头的人,越来越把自己“封闭”在这片完全属于他的高地上了……

  他们想到了要“逃命”

  知青们如期集结了。所有该采取的措施都采取了,但仍没有阻挡住他们杂乱而异常顽强的脚步。同时,大雪也提前到来了……

  ……知青们如期集结了。所有该采取的措施都采取了,但仍没能阻挡住他们杂乱而异常顽强的脚步。大雪甚至提前到来。只是最吓人的“大风降温”,暂时还没见踪影。下雪前的那个下午,整个气温还上升了好几度,风不动树不摇,灰沉沉的天空呆滞得就像场部邮政代办所小院里扔着的那辆破中巴车外壳儿。知青们一进场部,高福海就让场广播站反复播出寒流即将袭击冈古拉地区的预报,并出动所有的机关干部和小分队队员,在各知青群体头头们的协助下,往办公室、家属院、学校、库房、残破的地窝子里安置他们。先安置带娃娃的女知青,再安置病弱知青,最后把场部附近几个连队所有能待人的地方,包括菜窖、果品窖、羊圈牛棚马号全部腾出,也只容纳了五千来人。(猪圈实在太脏了,高福海没让人把知青往那儿安置。)这就是说,按最低的估算,也得有七千多人,今晚将要在露天地里过夜。这当然是非常危险的。能把树冻裂的夜晚,人咋能受得了?!高福海在高音喇叭里反复劝说那些可能要在露天地里过夜的知青,尽快撤离冈古拉,即便先就近疏散到老乡公社牧场,也要找个地方躲一躲即将袭来的这场寒流。但是,感受着还在回暖的天气,星空晴朗闪烁,企盼着返城回家的浪漫温馨,几乎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高音喇叭里发出的这“大风降温”警报。大部分知青表示,就是死,也要在冈古拉等着见“中央来的代表”。这个情况报到省委后,省委立即和已经到达省城的“中央来人”商量,改变中央工作组的行程,决定暂不去冈古拉了,改在哈拉努里镇接见知青和他们的代表。请知青立即争取时间,抢在寒流到来前,离开冈古拉。

  省委省政府也将组织大批车辆去半道上接运他们去哈拉努里镇。省委还通知民航,立即出动一架苏制伊尔十四飞机,把一名省委领导火速送到冈古拉,向知青们宣布“中央工作组”的这个决定和省委的应急措施。知青们这才开始相信,中央代表不会到冈古拉来了;也才开始相信,在突然转暖的天气背后,等待他们的,确确实实有可能是一场灭顶之祸的万世大劫难……其实这些知青也都在哈拉努里生活了这么些年了。只要冷静下来,他们是应该懂得,隆冬季节,天气突然不寻常地转暖,一般来说,总是预示着一场极残酷的寒流即将到来。既然中央来人已经答应在哈拉努里接见他们,他们为什么还要死赖在冈古拉呢?返航的伊尔十四把因一路劳累而迸发各种疾患,又发起高烧的十几个知青先行带走。几十分钟后,一部分知青也开始从陆上撤退。这时,天气还在继续回暖。进出场部的那条大车路上的积雪,在无数车马人的踩辗之下,居然极罕见地化解了。路面发生了百年不遇的冬日泛浆现象。雪水掺和着黏稠的泥浆,不断地有车马被陷在了路面上。没要得了多大会儿工夫,道路完全被堵上了。队伍撤退的步伐被迫停顿了下来。

  “……告别狂热荒唐的青春年华,告别理想幻灭后的心灵火花,告别清醒时的绝望天涯,告别所有可以也应该告别的那一切豪言壮语,在向期盼的未来走去以前,最后再回过头来细细地看一看啊,看一看我亲爱的荒原,我一去不复返的青春年华……”队伍中的数千知青,高举着早就准备好的横幅标语:“我们要见中央来的亲人”、“我们要回生我养我的故乡”,静静地唱着他们自己编创的“知青之歌”。

  也有少数人坚持着不走。他们对大伙说,从冈古拉到哈拉努里,中间横着一块方圆好几百公里大的荒原哩。你能顶着这即将到来的狂风大雪,走出这片茫茫荒原吗?与其在“撤退逃跑”中丧命,还不如冻死在冈古拉,以向世人表示我们一定要返城的决心。他们狂呼乱叫,“中央工作组就在冈古拉!”“冈古拉领导把北京方面的人藏起来了!”“坚持啊。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最后的胜利就在这最后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其实这少数人心里已经非常清楚,冈古拉没有中央工作组。这时,惟一需要考虑的是,如何尽快撤走这一万多条生命。但他们不愿意公开说出“撤”这个字来,更不愿意在公众面前承认,这时最需要做的事,是组织大家“逃命”。我这一生,经历过多次类似这样的群众场面。理性的。非理性的。理性和非理性交织的。从理性走向非理性的。从非理性走向集体毁灭的……我们必须承认,历史的前行不能没有“群众场面”。也不可能把每一个群众场面始终控制在理性的轨道上。如何正确对待“群众场面”,始终是考验一个政治家、考验一个领袖人物的良心和意志、信念和实践能力的试金石。但在很多次“群众场面”中,我痛感,总会有这样一些极少数的人,混在群众之中,在群众场面即将失去理智的关键时刻,以“群众领袖”自居,不惜拿大多数人的生命来做一己前程的基石,可以说是昧着良心地蓄意把火热的场面最终推导进毁灭的深渊。

  不一会儿,歌声停止了。这些被堵在大路上的人群开始像活火山口里的岩浆一样,一部分在激烈地翻腾冒泡,不时发出尖厉的啸叫声和滚滚浓烟;另一部分则依然保持着可怕的灸人的沉默。而最后的爆发,显然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了。就在这时候,有人又叫了一声:“下雪了!”紧接着,更多的人都感到自己的脸颊额头都被冰冷的东西灼着了。他们也叫喊了起来:“下雪了!”“下雪了!”随着叫喊声此起彼伏,漆黑一片的天空上果不其然纷纷扬扬地往下坠落更多的雪花。人群再次骚动了。这时,那几个喊叫得最为厉害的人便带着一部分人向外冲去。他们实际的目的是要赶在雪下大以前,走出冈古拉。这时他们想到了要“逃命”。

  一场无法收拾的大灾难

  但他们嘴里还在喊着最激进的口号:“走啊,去找中央工作组!”如果真的让他们带走这部分人,开始无目的地“逃窜”,其他人也会慌乱起来,向四下里一分散,势必酿成一场无法收拾的大灾难。这冰冷的夜晚,这伸手不见五指的荒原,这寒风凛冽的丛林,还有迷宫般向荒原腹地延伸的大干沟……那么,到明天天亮时分,您就四处去收尸吧……这么说,绝对不是在故弄玄虚,耸人听闻。别说现在天还没大亮,就是大亮了,只要你不是从小生长在冈古拉的,从小不是经常在这片荒野和戈壁上出没的,谁也没这个可能走出这片荒野戈壁。所以,当年设在冈古拉的监狱、劳改队,都不建围墙。甚至连铁丝网都不用拉。为什么?用不着啊。并不是这儿的犯人特别老实,都不想外逃,而是外逃的几乎没有一例成功的。不是渴死冻死饿死晒死或被狼群咬死在半道上,就是无奈之中,只得半死不活地挣扎着重新爬回大路上,在那儿垂头丧气地奄奄一息地等着来追逃的狱警,把自己拖回劳改分队……对于可能发生的“队伍溃散”局面,经验老到的高福海自然早已顾虑到了。他把两个连的武装值班民兵和小分队的全体成员都部署到了大车路的两侧,防止被堵在路上的知青向荒原上“溃散”。并且还做通了本场一些北京上海知青的工作,让他们顾全大局,去说服其他地方来的知青,此刻保持镇静,听从冈古拉领导的统一指挥。这些措施确实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但毕竟难以维持长久,必须尽快疏通被堵的道路,让队伍走动起来,才能解决人群的焦躁和焦虑,才能防止由这种焦躁和焦虑可能引发的任何“爆炸局面”。

  要疏通道路,就得改善道路泥泞的现状。改变泥泞的现状,通常的办法用砂石料垫路。但砂石料垫路,得用车辆去拉运。这会儿上哪儿找那么些卡车?就算能找来这么些车,这样的耗费,也不是高福海承担得起的。因为,从目前的情况看,至少要垫七八公里路面。而一卡车的砂石料卸下来,只能垫一两米两三米的路面。七八公里这得多少车砂石料?!!!这得花多少钱多少时间啊!!!但是,路必须垫起。这是一点都不能含糊的事情。这时,高福海想到了麦草。麦草不用化钱买,是自家现成的东西。麦草轻,是人都能抱得动。可以发动全场干部职工,甚至发动这些知青,去抱,去背,去驮,去搂,甚至还可以一面铺路,一面往前走。只要铺出这个七八公里,再往前去,那儿的路就有戈壁石在打底,基本不用再担心发生陷车陷马等让人恼火的问题了。

  想到这里,高福海十分兴奋,立即在高音喇叭里向全场下达了搬运麦草垫路的命令。但命令下达不到一个小时,有人慌急慌忙地赶来报告说,有人在煽动老职工,反对动用这些麦草铺路。十几辆运麦草的车已经被他们拦截在大路上。双方嚷嚷着,几乎都要抄家伙打架了。

  “是谁在捣乱?啊?是哪个混蛋东西?”高福海吼叫道。

  “是……是……”来报告情况的人吞吞吐吐地,不敢明说。

  “嚼烂你舌头了?”高福海焦急地催促道。

  “是……是韩分队长……”那人说道。

  “韩起科?!”是的,韩起科反对动用麦草。他的理由很简单。他说,这点麦草是冈古拉畜群过冬的命根子,无论如何也动不得。尤其是到开春时分,越冬饲草基本吃光了,那时又正值母羊产羔的关键时刻,如果再遭遇一场倒春寒,补不上饲料,不仅母羊小羊要死,其他牲口也会大批大批地因冻饿而倒毙。而农场的经济收入主要来自畜牧业。畜群死亡,对于农场来说,就等于银行倒闭,就等于给全场干部发不了工资,等于场部卫生队没法进药,冈古拉的老人小孩生了病就没法抢救。而冈古拉已经有一年多没给大伙发工资了。再这么拖欠下去,怎么面对全场的干部职工?老话常说,人哄地一时,地哄人一年。人哄牲口一时,牲口得哄人三年。这就是说,农业生产遭受重创,搞得好,一年后便可恢复元气,而畜牧业遭受重创,至少也得花三四年时间才能慢慢恢复起元气。而冈古拉又是一个经常发生倒春寒的地方。在这儿,一旦发生倒春寒,人们都用什么来给牲口补饲,来挽救畜群的性命呢?只有一样东西,那就是:麦草。高福海立即让人把韩起科这狗屁孩子叫到他家。“你想干啥?”他指着韩起科的鼻子问。

  “场长……”韩起科刚想解释,高福海跳起来吼道:“现在要救这些知青的命!你知道不?

  “”我们的畜群咋办?“韩起科问。”你狗日的怎么那么混?是人重要,还是牲口重要?“

  “冈古拉的人算不算人?”韩起科再问。“这些知青支边青年也是冈古拉和哈拉努里的人嘛!”高福海大声说道。“他们现在不是了。他们要走了。他们要离开冈古拉,离开哈拉努里了。他们不愿做这儿的老百姓了。他们心里没有我们冈古拉,我们为什么要用冈古拉老百姓的命去换这样一群死活也闹着要离开这儿的人的命?为什么?”韩起科的眼睛里突然滚出了大颗大颗的泪珠。

  “为什么?这是命令!”高福海再次大声吼叫。

  “命令?这些下命令的人太可笑了……”韩起科苍白起脸色,突然冷笑了一声。

  “你说谁可笑?”

  “我说这命令可笑!”

  “你再给我说一遍。”

  “我说这命令太可笑了!”

  严重的“伤害知青事故”

  “啪”地一声巨响,高福海胀红了脸,用尽全力,抡起胳膊,狠狠地抽了韩起科一个大嘴巴子。所有在场的人——马桂花,范东,张建国、孟在军,还有通信班的两个小战士,全愣怔住了。韩起科似乎已经料想会有这结局的,只是略略地摇晃了一下,木木地看了看高福海,甚至都没有去摸一下立刻肿起的脸颊,然后……然后,就转过身,慢慢地向大门外走去了。他不想说任何话了。他知道,说也无用。

  “韩起科!”高福海冲着他的背影大叫了一声。

  “……”他站住了。一动不动。但只是用背对着高福海。

  “你咋回事?啊?”高福海大步走到他面前,问。“到底咋回事?啊?中央和省委的命令。

  一万两千条人命。你想啥呢?你脑袋瓜里是进虫子了,还是进水了?“

  “……”韩起科不作声。

  这时,高福海突然抓住韩起科的胳膊,用力一拉,让他转过身来面对着自己,而后对他低声说道:“他们要走,是因为我们没把冈古拉搞好,是我们没本事……明白吗?别再跟人置这个气了。他们本来就不属于冈古拉。让他们走吧!明白不?千万别再截留拉运麦草的车子了。啊?”

  听到从来不会低头认错的高福海,居然说出这样近似恳求的话来,韩起科心里一下涌起一股酸热,抬起头认真地看了高福海一眼,脸一下胀得通红,整个人都发愣了似的呆站了一会儿,而后突然默默地点了一下头,大步走出高福海大屋。高福海以为自己已经把他说服了,还真松下了一口气。因为他太清楚了,这狗屁孩子要真犯起倔来,是什么样的事情都干得出来的。但他万万没想到,大约只过了几十分钟,又有人冲也似的跑过来,大声报告道,不好了,韩分队长把麦草点着了,大火烧起来了……高福海脑袋一蒙,也一惊,忙问:“谁……谁点着了麦草?”

  那人刷白了脸结结巴巴地说道:“是……是……是韩分队长啊。真不知道他到底咋弄的。他还往麦草上洒煤油。洒……洒……洒了煤油啊……”那人一边说着,一边急得双脚直跳,两行眼泪同时便哗哗地直往下流淌。

  是的,韩起科走出高福海家门后,就去放了一把火,烧掉了刚铺起的麦草路。他听完高福海的解释,确实点了一下头。但他的这个“点头”,并不表明他赞同高福海的观点。其实那会儿,他似听非听着,一边在听高福海说,一边却在跟自己的内心商量着什么。经过这几天的思考,他要做一个最后的判断,下一个最后的决心。这个“点头”,其实是在跟自己点头。

  表明他的思考结束了,可以产生一个最后的判断了。这个最后的判断,滋生了一种最后的绝望。这个最后的绝望产生了一个最后的决心。这个绝望,这个决心,催成一个最后的行动:他要烧掉这条麦草路。走出高家后,他在雪地上默默地站了会儿。这时候气温已经开始下降,风势也逐渐转大。他觉得浑身燥热,解开最后几粒大衣扣子,上库房里找出一大桶煤油,向铺路的人群走去。一边走,一边向刚铺起来的那七八百米麦草路上洒煤油。大伙起先不明白他到底要干什么,后来见他点火烧着了这条路,都傻呆着了。他又往好几辆驮运麦草的大车上洒了煤油,然后,用一卷同样蘸过煤油的旧报纸,把大车上的麦草引燃。火势借着风势,风势和火势又催赶着惊吓了的马匹;马匹们拉着着了火的大车,在几千名惊慌失措的人群中狂奔乱跑,就像十几个在人群中正在连锁爆炸,又在迅速游走移动的火药桶。这样燃起的一场大火,引发的一场混乱,没法不产生巨大的祸害。事后统计,一共烧坏、踩坏、摔坏三十七人。其中有十九名是各单位来的知青。八男,十一女。还有两个知青的娃娃;其余为本场职工家属娃娃,伤势也都比较严重,造成了一起当时全国最严重的“伤害知青事故”。

  当天,这事故就报到了北京。最高方面立即下达了三点指示:一、不惜一切代价抢救伤员,特别是要确保受伤的知青和他们的孩子一个不死。二、查清事故原因和责任者。从快从重惩办肇事人。

  三、此事不得见报。

  荒唐而又“残忍”的事情

  事故发生后的第二天,韩起科就被捕了。捕前,他失踪了几小时。没人知道,这几小时里他到底去了哪儿,又去干了些什么。也没人知道,那天他到底为什么要烧这样一把火,造成那么大的祸害……我再次见到他,已是多年后的某一天了。也就是说,是他刑满释放后的某一天……

  大火烧起来的那一刻,我不在现场。我早已从那个大地窝子里回到了学校。大地窝子里发生的那一幕,深深地震撼了我。我一直睡不着。高福海和韩起科这两个人的面容一直在我脑海里闪烁,回旋。我自以为已经开始熟悉这二人了,在经历了大地窝子那一幕以后,我才觉出,这二人对我来说仍然是个谜。自己依然不了解他们。跟他们依然隔着好几层。

  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诧异,忐忑,惊骇,又好奇……后来就恍惚地听到了那大火的啸叫,那燃烧中的树木在噼噼啪啪地开裂,倾倒;还听到了慌乱中的人呼马嘶。等我赶到火场,天色已经微微转蓝,火也早已熄灭。整个火场在灰白色的曙光里,冒着一绺绺浅淡的青烟。没受伤的知青正慌忙地抬起受伤的知青,往场部卫生队送。路旁地头林带空地间,到处都遗落着鞋子帽子背包水壶大衣之类的东西。还有烧残的大车排子和撞坏的架子车轱辘。事故发生的第二天,韩起科就被捕了。捕前,他失踪了几小时。没人知道,这几小时里他到底去了哪儿,又去干了些什么。也没人知道,那天他到底搭错了哪根筋,居然会干出如此荒唐而又“残忍”的事情。失踪前,他好像来找过我。当时,我睡着了。

  在火场上忙了整整一天,接着又开了大半宿的事故分析总结会,人整个儿都累劈了。回到宿舍,脑袋刚挨着枕头,就呼呼地睡死过去了。睡梦中觉得有人在敲门。但我实在睁不开眼,手脚也酥软得一点都动弹不成。第二天,我悄悄地问小分队的人,昨晚你们谁来敲过我门了。他们全说没有。这样,我认定,敲门的就是韩起科。我想,这时间他来找我,一定感到自己走投无路了,一定是有什么“后事”要托付。也许还会告诉我一些平日里绝对不会跟别人说的事情。我怎么偏偏就在这时间睡死了呢?假如没睡得那么死,韩起科一敲门,我就醒了。在他最需要人帮他一把的时候,我能接待他一下,给他一点心理的安慰,或别的支持,后来的事情也许就不会像现实中发生的那样让人痛心了。多少年来,我真的非常怨恨自己,也非常后悔…………立即逮捕韩起科的命令最早是传达给朱副场长的。(事情发生后,高福海完全病倒了。

  也可以说,精神上完全垮了。上头便责成朱副场长暂时代理他的职务,主持冈古拉的全面工作。)朱副场长担心小分队的人裹乱,在执行逮捕令前,派人先把小分队的人全都看管了起来。(考虑到那两个基干武装民兵连的人跟韩起科和小分队都比较熟识,他都没敢使用他们,而是调用了那批退伍军人来执行这个任务。)而后就发现,韩起科失踪了。找遍了整个场部,也不见他的踪迹。四处都可以见到他的脚印,但就是不见他这人。于是,没多会儿工夫,谣言四起。有的说,韩起科这狗屁孩子性子硬,就是死,他也绝对不会让人把自己抓走去坐牢的。很可能自杀了。上他的“诞生之地”第十七棵黑杨树跟前“抹脖子上吊”去了。(后来,追捕的人确实也在那棵黑杨树下发现了他的脚印。但没见“尸体”。)多数人却认为,他可能是去找他那些“狼妈妈”了。死了心的他,对冈古拉,对周围的这些“人”完全失去了“信心”。他想离开。一去不再回头了。甚至有人说,天亮前那一刻工夫,他们看到有一群老狼在他住的那口泉眼儿那儿转悠了老半天。他们还看到,韩起科那间小木屋的窗户子里当时还亮着灯。随后,灯灭了,狼群也不见了。他们还隐隐约约地看到一个酷似韩起科的年轻人,背着一个包,随着狼群快速地消失在高地东侧那片起伏不止的大沙包里……仅仅过了几小时,人们看到,高地上的那两间小木屋突然起火了。冲天蹿出的火焰足有二三十米高。朱副场长得到此报告,涌上他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小子畏罪自焚了?忙带十来个退伍军人,带着轻武器,赶到高地上,却在那这两间正燃得炽烈的小木屋跟前,发现了韩起科。他默默地站在那儿,似乎正等着他们来抓他。当时,朱副场长等人还不敢靠近他。他们知道这小子的厉害。那些退伍军人端着枪,在他身后一二十米的地方,警觉地监视着他。他好像压根儿就不知道身后有人似的,只是一动不动地冲着那熊熊大火发愣。木屋渐渐地在火焰中垮塌。飞舞的火星子像镏金的小精灵,点缀着整个天空。火焰随后就暗淡了,缩回到那暗红色的灰烬中。他这才颤栗了一下,慢慢转过身来。人们发现,他已经把自己的双手捆上了。是他自己捆上的,还是谁帮着捆上的,那就没人知道了。反正人们从正面看到他时,他的双手已经是捆着的了。用一根黑白相间的羊毛绳捆起。这是生活在高地荒原上的牧人常用的一种绳子。然后,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两间完全烧毁了的小木屋,平静地向朱副场长和那些持枪的退伍军人们走了过去……

  他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

  后来在法院内部,关于他这个“自捆待捕”情节,算不算“投案自首”,量刑时要不要酌情减轻,还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争论。另一个引发争论的问题是:到底是按成年人来判他,还是按未成年人来判。在冈古拉,有一部分人非常恨他,说,从这小子一贯的所作所为来看,他绝对超过十八周岁了,这个没人搞得清他身世的浑蛋小子肯定一直在“装嫩”,现在就得“剥开他画皮”,还他“原形原貌”,按成人来重判。不狠狠判他一家伙,“不足以平民愤”。但多数冈古拉人的心情却十分复杂。他们说,他是他们眼瞅着一点点长起来的。怎么算,今年也不满十七周岁。以往的许多事,全怪罪到一个娃娃身上,是不公平的。纵火伤人,当然应该惩罚,但他纵火的动机和诱因始终没查清。考虑到,他还“未成年”,还是应该从轻发落。但说归说,法律看重的是证据。谁也拿不出过硬的证据来证实他的出生年月。在那个人人都有一份绝密档案的年代里,去查档的审判员发现,他居然没有档案。审判员们去找高福海。高福海也愣住了,说,他没档案?不可能不可能……后来,再想了想,又说,可能的。可能的……唉……是的,那时谁也没想到过,还应该为他建一份档案。就像从来不会有人想到要为冈古拉的哪一座沙丘、哪一片黑杨林、哪一条干沟、哪一个旱獭洞、哪一片天空……建一份档案一样。在人们的心目中,这狗屁孩子就跟这些沙丘、黑杨林、干沟、旱獭洞和天空一样,既不用问其来历,也不用考察其去向,更不用记载他的活动轨迹,他与生俱来就是属于冈古拉,最后也一定会归寂于冈古拉……在庭审中,他消瘦得厉害。他认罪。特别是当法警向他出示那几个被严重烧伤的孩子的照片时,他流泪了。但是他怎么也不回答这么一个根本的问题:“你为什么要放这一把火?”马桂花的父亲马立安找法院认真地谈过一次,他认为,这孩子一直生活在高福海身边,受其左右。而高福海,很多年来由于身处特殊环境,心态失常,情绪失控,也极大地影响了这个孩子的心态和情绪。纵火行为是这孩子在突发的精神失常状态下发生的。希望法庭充分考虑这一点,给于减轻或免于刑事处分。审判员们也找韩起科本人谈过。(当时还没有律师辩护一说。)法院要为他做一次“精神疾病”方面的检查,如果能确认他的神经不正常,那么,量刑时就可酌情考虑了。但遭到他断然拒绝。他说,我放火时是清醒的。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不是精神病患者。我是正常人。审判员说,正常不正常,你说了不算,我们说了也不算,得由精神病大夫说了才算。这是对你负责。他说,我是正常人。我不需要这种检查。所有那些说我、说高场长神经不正常的人都是别有用心的。审判员说,如果你坚决不接受检查,坚持认为自己是正常人,那我们就要按正常人来判你了。你考虑过这个后果没有?他浑身颤栗着答道,我为自己所做的一切负责。不管我做错过什么,还是做对了什么,在做的时候,我都是正常人。

  “那你倒是跟我们说说,你为什么要放这一把火?”审判员又问。

  “我已经说过多次,我不能回答你们这个问题。”他继续颤栗着答道。

  “你说你是正常人,你为什么就不能回答我们这个问题?”审判员再问。

  “正因为我是正常人,我才不回答你们的这个问题。”他惨惨地一笑,答道。

  “你这不是胡搅蛮缠吗?”一个审判员忍不住地训斥道。

  “如果您是这么认为的,那我也没办法。”他答道,并低下了头去。

  “那好吧,你就等着最后宣判吧。”审判员和书记员们收拾起卷宗,板着脸走了。

  最后,法庭采纳了冈古拉几十位老人的“证言”,以十七周岁未成年来考虑他的量刑问题。

  他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宣判后,他没上诉。我再次见到他,已是他刑满释放后的事了。在他服刑的那些年里,我曾驱车长途跋涉好几百公里,去他待过的一个劳改场所看望他。他不见。宣判后,由看守所押往劳改队服刑前,马桂花带领原小分队队员特地来给他“送行”。

  他也不见。病重的高福海多次托人给服刑的他送去吃的穿的,他全都退还了。甚至都不愿留在冈古拉的劳改队里服刑。十年后,我问过他,当时为什么不愿意留在冈古拉服刑,也不愿见我们这些熟人?他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只说了一句话:“我想……那样……那样也许更合适一些吧……大概是更合适一些吧……”为什么那样更合适一些,他还是不肯细说。

  韩起科实际上只服了八年刑。他是提前两年获释的。再次见到他时,他已获释好长一段时间了。八九年里,他始终拒绝面见任何熟人。我完全想不到,那天他居然还会主动来找我。那时,哈拉努里已经升格儿建市。我也早已回到哈拉努里,并且在新建的哈拉努里市市委担任副书记一职,也快有一年多的时间了。那天,快到中午时分,市委秘书科的一位副科长匆匆给我送一份第二天某个会议上要用的讲话稿,偶尔谈起,近来国企职工上访增多,市委市府信访办,甚至包括法院检察院的信访办都有些穷于应付。“现在但凡是个人,有屁大点儿事,都想直接找市委市府领导解决问题。都把领导当成啥了嘛?”副科长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前天还有个叫韩起科的家伙指名道姓要见您。传达室底同志跟他要身份证明手续,他哆嗦半天咧,您猜一下,最后他拿出一个啥证明来咧呢?刑满释放证。唉呀呀,唉呀呀,原来是个刚出大狱底刑满释放分子哩。连这样底人一张嘴,也要见市委底主要领导咧哩。这风气,您说……您说这风气,咋弄弄嘛……唉……”我没跟这位副科长多说什么,打发他走了后,先给传达室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们,通知所有值班人员,以后但凡一个叫“韩起科”的人再来找,务必让他上楼来见我。我又给市公安局局长打了个电话,让他尽快替我在全市范围内,寻找“韩起科”。但连续找了两天,找遍了市内各收容所、大小旅馆、车站,最后甚至找到市看守所里,也都没找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