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3期
黑村
作者：顾文显
“支书”和“村长”字字血泪，向茹娟讲述了楸皮沟的“村冤”。
楸皮沟靠近原始森林的山脚下有一眼清泉，流量很大，泉水四季常流，流成一条小河，从村中穿过；村里人的祖祖辈辈就享用这大自然的恩赐，靠小河养育了一代又一代人。八年前，县委书记戴峰突然领着一位西装革履的男子来到这里，夸赞说，好一处天然旅游胜地!发展好了，完全可能成为我县的支柱产业；离这里一公里外是悬崖，落差怕有三百米吧？他算了一下流量，说，如果在这里建一道大坝，半年即可蓄成水库，可以养鱼，放游船，盖度假别墅，再让小河改道从悬崖上跌落，可以制造一个绝佳的景观，夜里若是关闸提高水位，游客来了，一放水，那瀑布肯定壮观!那位男子是戴峰的同学，是一家大公司老板，他表示愿意投资。这样，县里就以国家征用这块土地的名义，强令村民们迁离楸皮沟，平均每户发给搬迁费用一万元。
“这个安排还比较合理呀。”茹娟说。
“问题就在这里。”“支书”说，“经是好经，可恨让歪嘴和尚给念坏了！”
当时的村支书安排会计，先做出领钱的表格，由村民们盖了指印，然后，每家先付给两千元现金，余下的打了白条，说是资金到位后马上兑现。村民们响应上级号召，很痛快地搬走。这边，县、乡政府派来推土机，把所有建筑夷为平地，紧接着大坝就动了工，口号是两冬结束战斗。县委书记戴峰亲笔题了“飞珠溅玉”四个大字，由石匠刻在未来的人造瀑布旁边的石崖上。
其实，拆迁款早就入了账，村民们哪知道啊。那该死的支书和会计相互勾结，欺骗了大家，剩下的钱，他俩不知道怎么瓜分掉了。后来，连人影儿也不见了!村民们拿不到钱，心理不平衡，联合告到法院，法院以抓不到嫌疑人为由，又给推了回来。
建完大坝，戴峰就被提拔到市委任副书记，后来又成为市长、书记。他顾不得关心小小的楸皮沟，然而，水库却成了笑话。不知道当初怎么计算的，水库蓄水超过三米后，就不再升高了。原来是压强大了，泉水无法涌出。搬走的人们没拿到拆迁费，在新去的地方又受排挤，不容易生活，有十多户便陆续搬回来，把大坝掏开一道口子，放干库水，在原来的村址上盖了简易茅屋……当地政府气了，这风景区是戴书记亲手绘制的蓝图，哪个敢给毁了?马上派推土机将房屋推平，户主也被拘留。
谁也没料到，这一下激起众怒，呼拉拉，一夜之间，原来的村民搬回来了两百多户，大家干脆把大坝拆掉，盖起了砖瓦结构的住宅。等乡领导反应过来派人制止，哪里来得及?于是，一个黑村就这样诞生了。
“茹作家，您给评评理，我们响应党和政府号召，为这个没用的水库付出了代价，可是，法官们怎么说?他们嘲笑道，叫你们按手印你们就按，你们就没动脑子?我们是蠢猪呗。我们成立了村机构，是不合适，但是，他们给过我们合法的机会吗?我们缴税，没人敢接；我们打着红旗送公粮，没人敢收；我们村实行计划生育，可生了孩子，没人敢给落户；我们的孩子读书没人要，自己办学校，上面不承认，连课本都买不到。由于逆反心理的作用吧，我们这里真是千人一条心……”
“支书”说，上级就一句话，老实地搬走，一切好商量，别跟政府讲价钱，党和政府是吓不垮的。他们想了不少办法，企图去省委告状，然而，不知道怎么走露了风声，各交通要道全设了卡子，见了楸皮沟的人就给强送回来；他们试图集体去北京告状，然而，铁路好几个车站都接到通知，不卖给他们车票……
茹娟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她哽咽着说：“什么党和政府?几个人就代表党和政府了?请乡亲们放心，我一定给你们讨个说法!”
四 . 作家是假的
茹娟走了十天后，这天早晨，有两辆面包车朝村里开过来。
车子停在村口，车门开处，头一个跳下来的大家认识，那不是上回带人来这里强制他们搬迁，又被他们轰走的公安局长吗?接着下来一些乡领导和一些不认识的穿西服的干部——估计是县里的，他们下来就恭敬地站在一边，等候更大的领导下车。车里最后下来的竟是那位女作家茹娟。
“怎么回事?原来她和他们是一伙的!”楸皮沟的人吃了“奸细”告密的亏，谁跟政府有联系，就恨谁。茹娟一露面，那简直是群情激愤。
“大家请安静一下。”茹娟对聚集在村口的村民们说，“乡亲们好，我是来解决问题的!自我介绍一下，我其实不是作家，我是新到任的青山县县委书记李淑楠。”
“你是县委书记?”“支书”气得浑身发抖，“你为什么撒谎欺骗我们这些山沟人?”村民们一齐起哄。
“大家静一静，”李书记声音温和地说，“我诚心向大家道歉，我说了谎。我本人原来是邻县的县委副书记，此前已经听说了楸皮沟的事。为了弄清真相，在接到组织任命后，我先请了病假，到这里来打探实情。到任后，在第一次常委扩大会上，我就提出了解决楸皮沟的问题。今天跟随我来的是县委、县政府的全体领导，我们要在这里调查研究……请乡亲们敞开心扉，把要说的都告诉我们!”
李淑楠书记随即把县长、副书记们一一介绍给大家。楸波沟的人从来没被这么重视过，有些感动，大家让开了一条路……
几天后，县委再次召开常委扩大会议，就楸皮沟的问题商量解决办法。
青山县的领导都知道，谁把李淑楠提拔到这里来的呢?是现任市委书记戴峰。作为其恩人和上级领导，李淑楠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轻易否定戴书记的决策吧。于是，沉默了片刻后，常委们发言了。有人说，如果向村民们让了步，再出现这样的事怎么办?楸皮沟人毕竟是乌合之众，不可能那么心齐的，只要先稳住领头的，给点好处，逐渐分化瓦解，再解决起来就举重若轻了。也有人说，要不然财政出点血，再请市委戴书记拨点经费，补偿村民们一部分钱，让他们搬走。那水库失败了也罢，戴书记的出发点总是好的吧，好歹得给他留点面子，日后也会关照咱们县的。
李淑楠书记说话了：“我不同意把他们视为刁民。他们不爱国吗?他们唱的是中国国歌，信仰的是中国共产党，他们自愿缴税，自发卖粮，他们就是要一种承认，让他们继续耕种他们曾经洒过血汗而现在又没有旅游意义的耕地，这要求过分吗?可我们做些什么了?我们剥夺他们生活的权力，封锁消息，断送他们的后代受教育的前途，我们拿他们当什么对待了?我们还是人民的公仆吗?”
一阵沉默之后，县长婉转地提醒道：“李书记，您可别辜负了戴书记的一片苦心哪!”
“人无完人，戴书记就一切全正确吗?对，戴书记马上要到省里去任省委常委兼组织部长了。他是个可敬的师长，其能力和业绩都是淑楠望尘莫及的。然而，我坚信，作为一位受党教育多年的老领导，他举荐我到青山来，完全是从党的实际需要出发，没有任何私心。我建议，尊重楸皮沟人的选择，重新建立村级组织，撤销对楸皮沟的一切封锁，让楸皮沟的百姓真正回到他们日夜渴望的‘家’中来!”
李淑楠书记的讲话，被热烈的掌声所淹没。常委们原以为她是戴书记的心腹，谁也不愿意说出纠正错误的心里话，现在，大家放心了……
五 . 山雨没来
事情平息两个月后，就有消息从省城传过来，说老县委书记戴峰升任省委组织部长后，很快向省委提议，青山县县委书记李淑楠很有才干，她是师范学院毕业的研究生，应当发挥专长，调到省城某学院任副书记。
消息传开，全县一片哗然。什么学院副书记，表面看是副厅级，其实名列第五位，这不是明升暗降吗?李淑楠哪里错了呢，分明是得罪了戴书记。
一个烈日炎炎的上午，李淑楠书记听得外面人声鼎沸，推开窗一看，嗬，县政府门前的广场上，聚了数百名男女老少，都是楸皮沟百姓!六十里山路呢，他们扶老携幼，也许整整走了一夜!这时秘书来报告，说他们要求面见李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