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7年第9期
风雨葫芦渡
作者:邵宝健
天气渐渐转凉了。
那天,正当秋茵在咀嚼辛酸、追溯童年的时候,陈炊生为一点小事从渡口踅回茅寮,偶然撞见了她手里的东西。陈炊生的眼睛一亮,不由得把秋茵手里的东西拿过来端详起来。这是一只精巧的周岁小孩戴的银镯子,上头系着一只小银铃铛。他拿起手镯使劲摇动,发出一串悦耳的叮铃声。他又审视着那张发黄的照片——一位年轻女子怀抱着一个幼儿,这幼儿的一双手腕上各戴有一只银镯。铃铛声声,牵引出他心头的狂风暴雨。他满脸的胡须抖动起来,急切地问:“秋茵姑娘,这些东西是你的?”
她点头答道:“是的,陈伯伯。”
“另一只小银镯呢?你应该有两只呀!”他盯着她眼睛问。
“我不清楚……您怎么知道我有两只小银镯?”她感到震惊。
“我、我随便问问,一般说来幼儿的手镯是成双的。”老艄公说罢便走出寮门,他听见江岸有人在召唤摆渡。
这些天,陈炊生变得有些忧郁,平时很少说话。这天清晨,他送一位渡客抵达对岸后即返回茅寮,他不停地咳嗽。
“陈伯伯,你病了?”秋茵关切地问。
老艄公摇摇头:“我这么大年纪了,咳嗽是平常的老毛病,没啥!”
当秋茵发现他的干咳好几天都停不下来,终于忍不住要陪他出门求医。陈炊生颤巍巍地挡住她:“你什么地方都别去!”
秋茵恳求他:“您的病不能拖,要不我去请医生。”
他淡笑着说:“秋茵,我的身体没事的,我本人就是医生嘛。”
秋茵听他这么解释,也就暂且放下心。只是到了半夜里,她被一阵痛苦的长叹短吁搅醒了。她惊讶极了,趿着鞋,撑着灯,走到老艄公的床前。只见艄公闭着眼睛,发出轻微的鼾声,泪水顺着枯松皮般的腮边流淌,连胡须上都沾满了。
陈炊生此时并没有睡去,他的心里正在翻江倒海。那天,当他看到那只系有铃铛的银手镯和那张发黄的照片,他的心为之震撼,他想起了自己的亲生女儿……
冯秋茵忍不住问:“陈伯伯,您为何伤心啊?”
陈炊生披衣坐起,说:“秋茵啊,我告诉你呀,我有过一个闺女,要是她还活着的话,也该像你这么大喽……”
1948年春季,陈炊生所在的那个野战医院——就在此地双峰山下——被国民党第三军19师包围了。陈炊生带领警卫排战士护送伤员突围,护士长俞寒梅,就是秋茵的生母,奉命留守掩护。战斗激烈极了,敌军伤亡很重,医院驻地也变成废墟,到处是炭树、断垣、弹坑。等到主力部队赶到,留守的战士们已全部阵亡。陈炊生找到了已经牺牲的爱妻俞寒梅,却找寻不到亲爱的女儿。听乡亲们说,那时,几个国民党士兵曾从火堆里救出一个小孩,后被一个军官抱走了。陈炊生只知道接火的部队是19师,师长是自己的同学冯之为。当年敌我生死恶斗,他怎敢出面寻找冯之为追讨自己的女儿呢?一直到解放后,陈炊生还是四处查询,但一直没有结果。
原来,那天山脚下的火还在燃烧,岔路那头驶来一辆吉普,一个军官从车里跳下来,在士兵的护卫下来到渡口,他就是师长冯之为。他蹙着眉问副官:“那边起火的房舍好像有婴儿哭声,怎么回事?”
副官回答:“师座,您的听觉真好,那边原本是共军的战地医院。听这哭声,好像是个婴儿。”
冯之为叱责道:“还愣着干吗?快去救人!”
几个士兵就冲进冒着烟火的房舍里,不一会儿,从里面抱出一个婴儿。“报告长官,那里的人都没命了,只剩下这个小东西了。”怀抱婴儿的士兵说。
冯之为抱过婴儿,瞄了瞄说:“噢,还是个女孩。”
副官说:“这小东西八成是共党的崽子,弄死算了。”
冯之为冷冷地盯了副官一眼,嗔道:“还是个婴儿呀,她是无辜的。”这个副官无法揣摩上司的心思,不知所措。话说回头,冯之为少年时抱着救国的理想投笔从戎,虽说他身经百战,一路晋升,却看不到世道清明、百姓福祉。婚后,妻子又迟迟没有身孕,不免常生嗟叹。也许是人到中年,求子心切,他一见到这个女婴就心生爱怜。他决定把女婴带回营地,交给妻子收养,妻子自然十分高兴。他给这个女婴取名为冯秋茵,一有空闲就和她逗乐,对她百般宠爱,视为己出。由于战事连连,行伍之中多有不测,有一天,冯之为摘下女儿手腕上的一只系有铃铛的小手镯,藏在胸袋里……
第二年夏季,国民党军在南线战役吃了败仗,溃退途中,他接到上峰的命令,立即率残部撤离大陆到了台湾岛,他还不及和妻女话别,便从此断了回乡路。赴台不久他脱离军界从商,冯之为开始打探留在大陆的妻女消息,风闻发妻在小学教书,女儿秋茵仍在她身边,别的就不清楚了。他也曾设法和同学好友陈炊生联系,每每无果而终。他只能在梦里和海峡那边的妻女、旧友相聚。有一年,他转道香港试着向发妻和旧友邮寄春节贺卡,皆因原址不详被一一退了回来。这个无奈于政治原因而离乡背井的男子,一年年让乡思愁白了头。他一直到死,都不知道女儿是谁人的亲骨肉……
六、相认成永诀
第二天黄昏,陈炊生被村上的庄户人请去诊病,临走时,他对在渡口洗衣服的秋茵说:“我恐怕不能马上回来,你先吃晚饭吧,不要等我。”秋茵用湿手撩起垂在眼睑上的一绺头发,仰起脸说:“您要早点回来呀。”
她洗罢衣服,发现石阶上有一只小鱼篓,里面是十来条巴掌大的鲜鲫鱼,这是村里渔夫送给老艄公的。她顺手把鱼篓拎了回来,心想:这真是太好了,清炖鲫鱼加草药能治陈伯伯的干咳。回寮后,她晾好衣服,准备动手杀鱼,却找不到菜刀。角角落落找了一遍,也没发现,她在拉开抽屉时,发现在一张木桌的抽屉里,一本旧蓝封面的日记本映入她的眼帘。她翻阅起来,有这样的文字让她愣住了——
感谢上苍,您把我的亲生女儿送还给我!她和死去的俞寒梅是那么相像!那只系有铃铛的小银镯,就是俞寒梅为女儿定制的,女儿当时刚巧一周岁。小银镯应是一对呀,另一只小银镯的去向呢?现在,女儿就在我身边,而我却是一个被注销了户籍的活鬼,我认还是不认她?……
冯秋茵读到这里,呼吸粗重,胸部起伏,再也抑止不住内心的凄凉,“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这难道是真的?陈伯伯,这个自认是鬼的老艄公竟然是自己的生身父亲?这、这太让人不可思议了。过了好久,她擦干了脸上的泪水,打开草寮的门。夜晚静极了,只有近处的江涛声轰然作响。她依门眺望远方,心想:陈伯伯——爸爸怎么还不回来?“爸爸,早点回来吧,您的女儿正等着和您相认呢。”她在心里默默地叨念着,一遍又一遍。
可是,饭菜和葫芦里的酒都已经凉了,连灶膛里的柴灰也没有了火星,冯秋茵直等到夜半时分,不远处终于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她感到有点不对劲,赶忙剔亮油灯,又匆匆打开草寮的门向外张望。
十多支火把朝茅寮挪近。“快点、快点!”“轻点、轻点!”人群里不时发出小心轻放的叮嘱声。只见两个剽悍的山民抬着一副沉甸甸的担架,上面躺着的是陈炊生。
秋茵急步趋前,不安地问:“出了什么事?”
上次手臂脱过臼的茅小根平举火把,悲痛地说:“陈伯伯昏迷前多次呼、呼唤过你的名字……”说话间,担架抬进茅寮。秋茵扑在竹架上,哭喊:“爸爸!爸爸!您醒醒,您醒醒……”
陈炊生双目紧闭,没有应声。他的双颊深陷,嘴角凝着紫黑色的血痕。他在村东头给村民治病时,因缺少几种草药,就主动上山采集,不慎踩空落崖……等到被村民发现时,他已奄奄一息了。
“爸爸,您看看我吧,看看您的女儿吧。您应一声吧,爸爸,您无论如何也得应我一声呀……”秋茵拼命地摇晃陈炊生业已变得有点僵硬的身子,用脸颊去抚擦他胡须上的血块,围在旁边的村民都禁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陈炊生的墓就建在双峰山上。下葬陈炊生的那天傍晚,披麻戴孝的冯秋茵突然失踪了。村民们担心她出意外,四处寻找她。茅小根和同伴听说有人看见冯秋茵撑着渡船,朝江心摇去,他们结伴往岸边追喊过去。
这时的冯秋茵,万念俱灰,想想自己凄惨的身世,眼看就可相认的亲生父亲,却成永诀;海峡那边的养父又生死不明,无法寻访,这样的尘世实在不足以让她留恋,她萌生了遁入空门度过余生的想法。她依稀听到岸边的呼唤声,但她不想回头,渡船继续向对岸摇去。
茅小根和同伴喊不回冯秋茵,便和几个会水性的小伙子跳入江里,朝对岸游去。在村民们的诚心劝解下,冯秋茵又重回葫芦渡。
七、重返葫芦渡
会客厅里安静极了,冯秋茵讲述着自己悲惨而又传奇的往事,泪花闪烁。她默坐着,酷似一尊雕像。
“姐,秋茵姐,是乡亲们挽留了您,使您又重新回到葫芦渡!”冯思邦插着话,他为冯秋茵的悲凉遭遇唏嘘,同时也为乡亲们的善良和仗义而感动不已。
“是的,多好的乡亲啊,他们为我翻修了茅寮,教我种葫芦、做葫芦工艺品……”冯秋茵心驰神往地说。那年她在乡亲们的劝慰和关爱下,恢复了生活的信念。不久改革开放,春回大地,她又回到荷城7086厂上班。她一直没有成家,内心深处,仍珍藏着两个父亲的影子。想不到,海峡那边的养父没有忘记她,临终前还托弟弟来寻亲。她想到这里,禁不住泪流满面。
“刚才听姐讲,您的生父就是葫芦渡的那位老艄公,他和父亲中学时代的一位同学好友很相似,名字也叫陈炊生。”冯思邦心里一激灵,连忙在拎包里掏出一张老照片,说,“您看看,这是父亲留下来的,我猜是他俩在县中学堂读书时的合影。”
冯秋茵接过老照片细细端详,冯思邦指着照片上两位少年郎,介绍道:“右侧那位是父亲冯之为,左侧的那位应该是姐的生父陈炊生先生了。”
“两位父亲原来是同窗好友,生父曾和我讲过他俩情深义重的故事……”冯秋茵啜泣着说。
“真想不到,姐的生父竟是父亲的旧友。”冯思邦说,“我还要在荷城留几天,我想去葫芦渡,看看陈伯父的墓地。”
冯秋茵擦着泪说:“思邦弟,我正准备过几天去双峰山扫墓,咱俩一起去吧。”
冯思邦高兴地说:“好,好,我来安排行程。”
数天后,冯秋茵和冯思邦姐弟俩重返葫芦渡。这天,姐弟俩在退休还乡的魏大鲁和村支书茅小根的陪同下,同登双峰山。陈炊生墓地的四周鲜花簇拥,松柏苍翠,姐弟俩在历经风雨的墓碑下,点燃了三炷香,青烟缕缕飘上蓝天。
“爸……女儿看您来了。”冯秋茵扑在墓碑上恸哭起来。
冯思邦在墓前磕了三个响头,他在心里默默地祷祝说:“陈伯父,请允许侄儿代表家父,向您致意,愿您好好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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