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5期

想起了以瓜代饭的岁月

作者:普显宏




  
  我是个大胡子,年纪轻轻的就留起了八字胡、山羊胡、络腮胡,有十五六年了,胡子长得又旺又雄势,看上去有些与众不同的傲气。在报社时,记者编辑们都直呼我大胡子,回到卫生系统后,卫生局有领导戏谑我马克思。我也玩笑地对他们说,不要总是觉得看我不顺眼,我又不会与你们争吃打闹!意思是我工作了二十多年都没有进步,不会与他们争地位争官当,不会影响到任何人的威信,只是喜欢留点胡子而已。到了吃饭的时候,他们都以为我留着这么多的胡子,又是少数民族,喝酒一定豪爽,吃烟一定厉害,只可惜他们都搞错了,我是烟酒不沾的,不与他们为伍。他们就十分奇怪,揶揄我:“老普,你人咋会长得这么秀气!”我吃的口味也与他们有些相左:他们经常赴饭局,大鱼大肉是早就吃腻了的,他们喜欢吃清淡,吃素菜,吃什么山茅野菜,稀饭窝窝头之类。而我见了这些东西,就条件反射,就反胃口。不是不喜欢吃,而是见了就害怕、厌食,小的时候农村缺吃少穿,这些东西在那个清贫年代我就吃了不少,早吃怕了,不想吃了,现在就只想吃点好吃的。
  我出生在1963年,自我七八岁记事起,家中每年都是粮食不够吃,从生产队分回来的口粮,至多够吃半年,如果不是母亲计划得好,我们兄弟姊妹四人都得饿肚子。那时,一进入冬季,家里就以南瓜代饭,老南瓜就是我们一家人的主食。这种南瓜,在农村的田边地角沟旁都可以栽种,见缝插针,挖一个塘,栽下棵瓜秧,任其藤蔓顺地埂或树枝刺蓬四处乱爬,只要你舍得泼粪水,它也晓得报答你,大南瓜一嘟噜一嘟噜挂满一坡一树。除了六七月份可供采摘嫩瓜食用外,一到秋天要收获二三十篮老南瓜呢。好的南瓜挑出来人吃,赖的就砍了喂猪。所以,那时我们吃的伙食,比猪吃的强不了多少,吃大米饭的美事,只有在家中来了亲戚或办喜事的时候,才能享受几餐。那时我们小孩子最盼望的事就是过年、来亲戚和办喜事,除了有新衣裳穿外,我们还可以饱饱地吃上几顿白米饭。老南瓜的吃法是:南瓜削皮后切成块状,在锅里炒一下。虽说是炒,但那时生活艰难,放的油很少。炒的目的是好撒盐,好掺合面粉。等到南瓜炒出些水分后,撒上一些苞谷面,好一点的也许是麦面,粗糙的面粉就粘到南瓜的外表上了。然后将炒好的南瓜铲到甑子里去蒸,满满的蒸一大甑子,要吃一天呢。这种蒸熟的南瓜,又烂又扒,水分多一些,面粉所占的比例很少,吃得再多就是不经饿,气胀、屁多,撒一两泡尿就又肚子饿了。我们小孩子都不喜欢吃蒸南瓜,有时就对着饭碗哭,希望父母生点怜悯之心,给做些好吃的,可是没有用,哭完了还得吃,只有肚子饿极了的时候,吃着这些蒸南瓜才会有香甜的感觉。那时,农村有一句话,叫做吃老南瓜淌红汗。意思是吃了南瓜,连额头上淌出的汗也是红颜色的。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人们特别能吃,吃大米饭八两一斤都不觉得饱,现在我们吃二三两饭就饱得很厉害了。那时能吃、不经饿的原因,主要是没有肉吃,蔬菜中油分子少的原故,体内根本没有脂肪、蛋白质储存,当天摄入的能量当天就消耗掉了。所以饭量才会大得惊人,还容易产生饥饿感,一天到晚就像有一个饿死鬼在撵你。
  经常拿来代粮充饥的还有红薯和白薯,做法与老南瓜一样,也是拌面粉后蒸吃,这已经算是很好吃的了,母亲常用它来调换我们的胃口。六七月青黄不接的时候,也会从菜地里摘些豇豆回来拌上面粉蒸吃,那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有一年夏天,村里遭遇洪灾,田地里的农作物几乎没有收成,但山上的野果子却长得特别好,大人们说,这叫山饱人饿。那年我每天放学后就背个帆布包去山上拣橡子,成熟饱满的橡子炸开后落得满地都是,黄灿灿的,像一粒粒饱满的粮食招人喜爱,但虫吃的也不少,我们拣得兴致盎然。拣回的橡子交给母亲,母亲就磨细后做橡子豆腐给我们吃。这种橡子豆腐质感与豆腐差不多,但不是白色,而是褐色,吃着还有股涩味,不是很好吃,口感根本不能与豆腐相比。听说现在这种橡子豆腐很受外国人欢迎,降脂减肥,延年益寿,是糖尿病人的高级食品,还出口到韩国、日本,赚取外汇呢,我不以为然。
  春天,山岗上百花盛开,争芳斗艳。我们小时候特别喜欢山上的一种花,不是她鲜艳夺目,美丽无比;也不是因为她清香优雅,而是这种花能填饱我们饥饿的肚子,解除我们的生存之虞。这种花叫做棠棣花,就是能够嫁接梨树的那种带刺的棠棣花,在我们乡下漫山遍野都是,春天只要她一开花,我们就不会饿肚子。棠棣花与梨花一样雪白,花骨朵与花瓣都与梨花一模一样,只是比梨花小一些。棠棣花的花期长达两三个月,我们也就得采两三个月的棠棣花,吃两三个月的棠棣花。采回的棠棣花,先拣去叶、刺和芥蒂,在沸水中煮一下,然后放在一个篾箩里,拿到河里让流水漂洗三至五天,就可以拿回来拌上面粉蒸吃了。那时我们放学后,先是一溜烟冲回家,背上篾箩再冲向山岗,为的就是采摘到这些洁白的棠棣花,采得多了,吃不完时还可以晒干后储存起来,待以后想吃时再吃。除了老南瓜拌蒸面,算起来,我们小时候吃得最多的野菜,就是这种雪白的棠棣花了,吃出了感情,终身难忘,以至八十年代我在读卫校时,我们文学小组出了本油印刊物,刊名就叫《棠棣花》。只是这种棠棣树,长满了钉形荆棘,我们人小树高,有时只好先把她砍倒再采,往往搞得我们一双小手鲜血淋淋,疤痕纵横。小时候为了采摘这种棠棣花,我们吃了不少的苦头。
  最困难的时候,我在农村还吃过蒸柿子和山韭菜。大概是有一年八九月份,也是因为洪灾,村里的农户颗粒无收,家里一时没有什么食物可拿来充饥,父亲就说要摘柿子来吃。我们村中就只有一棵柿子树,这年因为雨水多,柿树上挂的柿子也就特别的多。只是这棵柿子树是祖父栽的,到了父亲这一辈已分过好几次家了,这棵柿子树按理已经不再是哪一家的了,而是我们这个普氏九家人的了。父亲就邀约几个人,把这棵压弯了腰的老柿子树上的柿子全摘下来,平分,每家分了二十来斤。这些青中泛黄的柿子,味道很涩,还不到吃的时候呢,但为了抵御饥饿,父亲将它削皮,切成块后拌上面粉蒸给我们吃,只是不放油盐,蒸出来后味道不仅不涩,还甜丝丝的,如放了红糖一般,我们四姊妹吃得欢天喜地。就这样,我们又熬过去了十天半月。父亲对我们说,他年轻的时候,吃过老薯藤、豆糠、米糠、山萝卜、牛吃的牛豆草籽,那才真叫难吃,比这些要难咽十倍百倍,吃得脚生泡脸变肿,还得了肝肿病。听了父亲的话,我们觉得吃蒸柿子已经是很幸福的了。
  吃山韭菜记得是在春天,也是因青黄不接,家里没有吃的,我和大姐二姐就一起到金家山去采山韭菜。金家山在我们村子尽头水坝上方,山成南北走向,有些背阴潮湿,那时森林还好,发出的野韭菜嫩闪闪的,有些肥硕,我与姐姐每人都满满拔了一篮。回来后,剥了把豆米与猪骨头、韭菜同煮,因为有些腊肉味和韭菜味,香喷喷的,吃着味道十分美妙。至今回忆起来,给我印象美好的就只有这山韭菜和蒸柿子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在卫校读书,国家供应给我们的30斤粮食中有10斤是杂粮,学校就做成窝窝头搭配给学生吃,这些看似诱人的窝窝头却是冷硬且糙嘴,很多城里来的学生都咽不下去,吃几嘴就将它丢到米泔水里去了,有一名同学吃下去后竟然得了个胃出血,半夜三更送医院急救。两年前,在一次筵席上,端上来一盘黄生生的窝窝头,我不想吃,就想教育一下女儿,就拿了一个给她,说我们读书的时候,粮食不够吃,就吃这种窝窝头,你吃一个瞧瞧。不料女儿几嘴就吃下去了,说很好吃呀!我很是惊讶,从旁人手中吃剩的拿过来一尝,的确不难吃,有些甜味,口感松软,比起我们当年吃的窝窝头好吃多了。
  如今的生活是大大的好了,吃穿都不愁了,可现在的孩子生在福中不知福,娇气得很,虚荣得很,吃东西还要挑三拣四,不好吃不合口味的不吃,不是名牌的服装不穿;有时说他们几句,还不肯接受;一谈起我们过去的艰难岁月,他们有时甚至说我们那时候是懒,不肯劳动;要不就说我们那时候的父母没有本事。在他们想来,有本事的人要么就是当官,要么就是当老板,要钱有钱,要车有车,吃公饭住别墅,根本就不会受穷挨饿,很有些让我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