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2期
逝去的上海老虎灶
作者:程乃珊
与今日新建的社区和住宅群相比,老虎灶显得那样寒碜和蓬头垢面,那在上海街头巷尾三步一家五步一间的老虎灶,在家门和它之间,早已印满几代上海人童年的足迹——抱着一只热水瓶,递上一只竹牌子:“爷叔,泡二分开水!”
旧时上海一般弄堂住宅都没有煤气灶设施,于是每天一早生煤球炉成为上海人仅次于涮马桶的头等大事,难怪上海的早晨总是湿漉漉的,夹着呛人的煤球烟味,忙乱又喧闹。一个听话的体恤大人相帮做家务的上海人家孩子,最先学会的家务就是去老虎灶泡水——虽然现在想来那是一项十分危险的家务,但意识的进步是需要丰厚的物质来提升的!
两壶热腾腾的开水提回来,全家人的洗脸水、早餐的泡饭都有着落了。下班回家煤球发刁煤饼发潮炉子熄了也不打紧,去弄口老虎灶一趟就解决了全家的洗脚和烫婆子热水袋的水,还有泡冷饭的滚水。那时生活简单只要弄口巷尾那口老虎灶的膛火不灭,就总有热饭热汤水呵护着全家。
那会儿我们离不开的就是“家园故井”,家园,就是我们的后门口;故井,就是那开在弄堂口隔壁的老虎灶!
在几代老上海人的记忆中,家人等候夜归的你的灯光,与弄口巷尾老虎灶那一膛炉火相互映照。对一众少小离家的海上游子,弄口横街那团熊熊的膛火,更是最早迎候远归人的故里的灯光!
“×家小弟,回来啦?你阿娘已在弄堂口望了你好几趟了!”
“×家阿哥回来啦?这次可以在上海住多久?阿要先在这里泡个浴再回屋里?暖暖和和清清爽爽地去见你娘子!”
旧时老虎灶后角,通常用一块粗布帘间隔出挤迫的一角,放一只木桶一双木拖板,就是简易浴室,就地取材倒上百热沸烫的滚水,花几分钱就可洗个舒心澡,然后在店堂内的八仙桌上一坐,叫上一壶现泡的粗茶,与众街坊摆一阵龙门阵,其氛围有点如今日上海人的泡吧,杯起杯落间各得其乐。隔壁大饼摊飘来一阵焦香,三分一个胀卜卜香喷喷的出炉大饼买一个来,就着滚烫的热茶送下,连散落在桌面上的芝麻都用手指粘起来吃下去,不是因为肚子饿,只是贪恋那份新鲜的温热柔软和那份生活质感的舒适的满足。享受生活,其实与消费的金额大小无太大关系。
旧时一般弄堂没有绿化地带,上海人家居外的两大活动空间和社聚地点,就是烟纸店(俗称夫妻老婆店)和老虎灶,只是前者属阴柔多女人聚集处,后者则阳刚气十足多男人闲坐。
其实说到老虎灶本身却是十分有母性的,它有如旧时凭媒妁之言娶回家的安分从一而终的娘子,总是隐在成幢房子最不显眼又最重要的部位——后门口厨房里。上海的老虎灶,也清一色的全部都隐在闹市大街、霓虹灯牌后面的横街后巷口,默默地守着岁月由青葱少女熬成黄脸婆。除非需要,人们很容易忽略甚至讨厌它的存在;只是一旦它不复存在,再没人为你的夜归留着一晕柔光,也没人在你需要时递上热汤滚茶,你这才会忆起它的种种好处,只是她已过去了,一如那一度遍布上海人家中弄巷的马桶!
想当年,老虎灶做的只是几分钱的生意,却也可满足整爿店面和店主全家的开支,可见其深得民心。那时一爿老虎灶与众街坊的交情总是连带几代人的。那相熟的几张脸面,是伴着我们长大的:小伙计变成头发斑白的老师傅,小学徒熬成当家人。老虎灶的黄铜龙头被几代人的手摸得闪光锃亮,天冷时搁在灶头边,天热时支起帆布蓬搁在门外,人行道上的八仙桌,也被街坊的衣袖磨得油熟光滑如老红木……
老虎灶是上海弄堂的水门汀里经年绽出的生命,天生天养,与几代上海人已融成一种血肉关系,那简陋的店堂日日坦白地敞开着,那一炉熊熊之火昼夜燃烧着,自有一腔温老暖贫的亲和胸怀;直到有一日,她觉得自己已成多余了,恰如一位含辛茹苦养大孩子的慈母,儿子成材了,她也就放手隐退了。今日我们洗澡有热水器,泡茶有饮水器,进门要换拖鞋,那终日湿漉漉嵌满黑黢黢煤灰的看着脏兮兮的老虎灶,肯定是不再适合我们今日的小康生活。但上海人不会忘却那在物质贫乏的岁月里与我们长相守,给我们以温暖、希望与亲和之感的那炉熊熊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