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5期

味觉的高潮

作者:王春华




  佛教禅宗里有这样一个公案:有一个人被老虎追赶到悬崖边,万般无奈之下,沿一棵野藤攀援而下,下到一半才发现,地上还有一只老虎张着血盆大口,在悬崖底下欢迎他,偏在此时,他又看见一只老鼠在啃着维系他一线生机的野藤。人悬在半空之中,命运完全不能操控,彻底陷入了绝望的境地。
  此时,他一扭头,突然发现脸颊蹭到一颗水嫩嫩的晶莹剔透的红樱桃,他下意识地腾出一只手,摘下那颗红樱桃吃掉,边吃边叹:好鲜美的果实啊!
  不知你是否能参透这个公案里的机锋,人生境遇之困苦与尴尬,实在不可测度,难以形容,而于此绝险之地,竟能突发奇想,领略品尝大自然的美味。美味于口齿留香之际,意念竟能超脱一时困顿,想必那种惊心动魄的鲜美,真能让人一念心歇,物我双泯。此时此景中,美味,用句佛家的术语来说,有一种令人醍醐灌顶的作用。
  食物,能够提供人类各种活动的营养和热量,是人类社会从古至今,几乎一切政治、战争、宗教、文化、历史的中心话题。而美味佳肴,则除了填饱肚皮之外,还能满足人类上升到美学高度的口腹之欲。在有关部门主持的一个文化调查中,《论语》中的“食不厌精”,是国人对“四书”中记忆和理解最准确的先圣言论。美味之神奇,何至于斯?
  孔子笑嘻嘻地说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亚圣孟子皱着眉叹道:“食色性也。”国学大师钱钟书也悠悠地说:“饮食是一种文化,而且是一种大文化。”艺术家张大千直截了当地点评:“吃是人生最高艺术”。托尔斯泰则发出这样的感慨“上帝给我们送来了食物,而魔鬼却派来了厨师。”
  看着无数超凡脱俗的艺术大师或是诚心或是无奈地落入其彀中,成为美味佳肴的忠诚“粉丝”,我们不禁想了解:美味的魔力,到底是如何形成的?
  当你吃饭的时候,味觉和嗅觉常常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共同起着作用,但事实上,嗅觉的作用远比味觉更重要。根据研究证实,我们对于不同食物的风味的辨别和享受中,70%至80%来源于食物的芳香气味。当你患感冒时,吃东西往往觉得味同嚼蜡,这是因为你的鼻部通道被堵塞了,闻不到食物的味道。你可以自己验证这一原理:捏住你的鼻子,然后试着去辨别质地相似但味道不同的食物,例如土豆泥和苹果泥。
  味觉,相对于人类的其它感官而言,并不是最敏感和最丰富的。尽管美食家和品酒大师具有辨别微小和复杂味觉的超常能力,但是很多时候他们主要依靠的是嗅觉。人的嗅觉感受细胞约有1000个左右,能辨别出10万种气味,人的味觉感受细胞生长在舌头表面的乳头里——约有1万个左右成束的味觉感受细胞,又称“味蕾”,只能辨别出廖廖几种基本味道。
  人口中能品到的基本味道虽然只有数种,但其组合纷繁百变,菜式难以枚举。仅在中国,就有四大风味、八大菜系,分别是:鲁、川、粤、淮扬四大风味,八大菜系是指:山东菜、四川菜、湖南菜、江苏菜、浙江菜、安徽菜、广东菜和福建菜。军事谋略家孙子意味深长地说道:“五味之变,不可胜尝也,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之。”中华厨艺,出神入化之雕琢,神鬼难测之机变,精致大气,美轮美奂,自宫廷皇族至市井百姓,千百年来,创造出多少种令人叹为观止的佳肴奇味。
  不过这些“味道”从语言学的角度来看,确切地说,都是“风味”,英语中称之为“flavor”,而不是“味道”,味道另有一词为“taste”。味道,是一路单纯的神经反应,由一组味觉感受器将刺激传递到味觉神经元通路,进而翻译成神经讯号。而“风味”则是多种“味道”的组合,还包括嗅觉、触觉、听觉等多种通路组合在一起的一种复杂感受。
  味道究竟有多少种?古代的美食家兼思想家们,只能根据感官印象做直接推理与分析,得出不尽相同的结论:中国人说有五味,酸、甜、苦、辣、咸,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说有七味,甜、咸、酸、苦、辣、涩、沙,古印度人则认为有八种基本味道,近年来的现代科学研究证明,人的味觉可以分辨出四种基本味道:甜、咸、酸、苦。此外,科学家们还在争论这样一个问题:“鲜”味,到底是什么?它是一种基本味道,还是一种风味,或只是一种主观性的感受?
  科学家们提出,鲜味——umami(日语),是人类除传统的甜、咸、酸、苦四大味觉之外的第五大味觉,这种味道主要出现在富含蛋白质的海鲜、肉类、蘑菇和奶酪等许多食品中。研究显示,这种味觉主要产生于蛋白质食品中含有的天然谷氨酸成分。
  科学家们在人体的味觉感受器中发现,存在着一种称为“味细胞谷氨酸受体”(mGluR4)的感受器,它专门对各种蛋白食品中的谷氨酸成分的化学物质进行反应。此外,科学家们还从小白鼠实验中发现,这个感受器分子在进化过程中被“精简”和“缩短”了,否则,它将导致生物对蛋白质的反应过于兴奋。
  虽然发现了人体内的这种味觉功能,科学家们还是难以形容“鲜味”的味道。这个来源于日语的umami,在日语概念里,只是新鲜美味的意思。有的科学家们提示我们,它和味精(谷氨酸钠)的味道接近。
  从进化的角度来分析这诸种味道的功能性作用,我们发现,食物的滋味不仅能满足人们的口味嗜好,而且和人体健康的关系更为密切。或者说,我们的嗜好,其实只是后天发展起来的,营养在先,五种“味道”只是我们和四大类营养食品之间的一座桥梁:
  甜味,来自小分子碳水化合物,如蔗糖、麦芽糖、葡萄糖、果糖,碳水化合物在体内能快速地向机体提供热能,以维持各种生理活动。
  咸味,来自食盐,食盐中的钠和氯都是新陈代谢必需的,机体缺盐,可以影响肌肉活动,导致体软无力。虽然咸味是食品风味的基础,但嗜咸却并非生理需要,而是后天诱导出来的。
  鲜味,主要是氨基酸和核苷酸,它们存在于蛋白质食物中,谷氨酸类的“鲜味”成为摄入蛋白质的信号,东方人膳食长期以植物性食物为主,蛋白质消化相对较少,喜欢鲜味表明希望多摄入蛋白质。蛋白质在膳食结构中是对人体最重要的营养物质之一。
  酸味,机体新陈代谢的中间产物大多是酸性的,喜欢酸味被认为是体内代谢加速的信号,胃酸的强酸性有助于蛋白质和无机盐的消化吸收,经常吃食醋及富含有机酸的水果,能够增食欲,助开胃,利消化。
  苦味,则是一种独特的保护性机制,多种低营养、刺激性或有毒的物质,我们人类品尝起来,是“苦涩”的。
  酸甜苦咸鲜,五味不过如此,按这种理解,在未来最美味的食品,完全可以不再用大厨在厨房里烟熏火燎地调配了,化学实验室中穿着白大褂设计出分子结构,再批量生产就行了,这句话很像是20世纪80年代某本畅想21世纪的科幻小说里的描绘。现实生活中,还真有把这种概念进行炒作来实现商业目的的。某国外公司打出鲜味就是umami,不过是对这个概念进行的商业性炒作,只能代表这个民族对“鲜”这个字理解得过于片面。
  在话剧《天下第一楼》里,落魄的满清遗老修鼎新就“鲜”这个问题发表专业性的意见,问堂头常贵:“鲜字怎么写?”常贵答:“鱼字边儿加个羊字。”修鼎新接着说:“北以羊为鲜,南以鱼为鲜,广和居有道名菜叫‘潘鱼’,是当今秀才潘祖荫以鱼羊为鲜的道理,用羊肉汤氽鱼片。买鲜活的鲫鱼烧好汤,以它做底汤涮羊肉,那才成全一个‘鲜’字。”修先生不会正经地和堂头做一番论述,只是本着中国式的急智随口一说,但也能看出来,鲜味是需要“成全”的。可见一个难字!
  鲜味何以成全?在中华烹调艺术,鲜味可不是添加一两味神奇的调料就可以一蹴而就的:刀功砧板、翻勺火候、吊汤炖制、煎炒烹炸,甚至配菜装饰方面,无一处不要精雕细琢。仅仅是把菜做熟,就有滚、浸、焖、蒸、炒、烧、糁、烤、熬、炖、煲等十几种方法!熟而不烂,甘而不浓,酸而不过,咸而不减,辛而不烈,淡而不薄,肥而不腻,脆而不生,一点不带夸张地说,在某一盘大菜里就可能汇集以上所有的优点!对分寸的把握、对火候的驾驭、对口味的平衡、对时机的拿捏,则更像是对一个军事战略家、音乐指挥家、武术大师的形容。正所谓高明的厨师要深谙五味组合之方,了解食材先天之性,熟悉佐料搭配之法,领悟阴阳调和、文武互补之道,博采武术、绘画、雕塑、工艺、文学众家之长,使科学、营养与艺术妙到巅毫地相映相融,才能实现一个“鲜”字。这里的鲜味,既是一种味道,更是一种境界。这,才是“吃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