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第2期
饺子里的岁月
作者:凉月满天
富人家过年节自然也吃饺子。真正的精白面粉,包着香喷喷的馅子,下到锅里像一群小白鹅,捞到碗里像一堆银元宝,吃啊吃。蘸着半碗香醋,吃得香汗淋漓。其实这是穷人对富人怎么吃饺子的一种诗意的想象而已,真正的情况是公子小姐皱皱眉:怎么又是饺子!
设想一个饺子披挂上阵,大腹便便,挺身下锅,扬眉上桌,虎视眈眈瞪着你,满脸骄矜之气,满心想着自己大受欢迎,玉箸夹起,香醋里打滚,送入红唇,献身皓齿,却没想到对面的那家伙睬也不睬,甚至把盘子一推,让你英雄无用武之地,如何不悲从中来!
设想一个饺子衣履寒酸,满面旧敝,想着实在拿不出手,因此连下锅浸水的勇气都没有,只不过在篦上蒸了一遭,就含羞满面地端上桌来。酒无好酒,菜无好菜,桌前一堆菜色面皮的人,围着一碗菜色面皮的饺子。想着今番罢了,命运生我如此,一时灰心至极。却没想到小孩子菜色的面皮露出极端地欣喜:“啊,饺子!”饺子上下看看自己:原来我也是饺子啊,身份得到认同,于是十分开心。小孩子并不介意这饺子有多么不体面,满怀感激地夹起来,小心翼翼咬下去,争取不浪费每一粒食物分子的细微味道。这个时候,这个饺子受到的隆重礼遇,当使那朱门绣户神仙府的更高贵的同类,觉得汗颜并妒嫉。
小时候饺子的地位是神圣的,除非过年过节,或者家有喜事,否则想都不用想。一个堂姐因年轻漂亮,嫁给一个富裕些的人家,饺子想吃就吃,结果吃啊吃的就吃厌了。于是生出新方法,把白面饺子捏出来,然后下到油锅里,炸得金黄焦脆,蘸上香醋吃。此举后来为全村人所知,堂姐立刻就成了千夫所指,每个人都义愤填膺于她的奢侈,并且愤怒,并且开导,并且谴责。大意如同古训:“过日子要细水长流,不然,要折寿的!”炸饺子事件使全村人合众一心,都从中得到同仇敌忾的快感。那段日子每天放学都会见到老婆子们聚在一起,一边忿忿不平:“光景好也不能这个过法,饺子水煮不行,还要炸了吃!”另一个就开始挖祖宗十八代:“她娘就那样毛病,不知道节省……”一边说一边开始攀比自己如何知道省吃俭用,且不由自主联想到自己的儿子媳妇:“啊,别看平时打亲骂邻,但过起日子来,还是蛮精细,从来没有炸饺子吃!”我的堂姐一定没有想到,自己的行为居然改善了不知道多少家的婆媳关系。
如今饺子真的成了寻常物事,但是,地位改了,皇亲国戚的架子仍在,一遇喜庆,仍需它宽袍大袖,盛装出场。尤其在北方,几千年的农耕文明,白白的面粉包出的胖鼓鼓的饺子,无论内容和形式怎样变化,都始终坐着上席。
时代发展到现在,饺子面皮现在清一色的白面,内容却开始五颜六色,各展所长。早韭晚菘都可作馅,翠绿的芹菜和乳白的苦瓜也可占一席之地,嫣红的西红柿居然也可以被包进皮子里,黑木耳和白嫩的羊葱打成了伙计。有人说,现在的嗜好事关过去的饥饿记忆,这句话我很承认。因为小时吃饺子极不易,所以现在无论饺子怎样成了大众化的食品,于我来说仍然有特殊的意义。哪怕不关饥饿,却是事关乡愁,所以要吃,爱吃。
只不过吃起它来,从不觉其事关风月,倒像铁板铜琶,弹一曲大江东去,让人不由自感凛凛悲风,萧萧易水,壮士去矣。无他,因其产自燕赵之地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