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9期
我爱小丸子
作者：潘向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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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着吃着，节奏慢了下来，开始想，那位西班牙人一定是个善良的人，做自助菜式一样用足功夫，童叟无欺。
在桌边，意外发现单独有个架子，上面是一口大铁锅，原来是西班牙人怕我们还吃不饱，还有一大铁锅的西班牙番红花海鲜饭在等着。没想到欧洲人这么热情。
我本来吃前面那些已经吃得十分饱了，看见锅里黄灿灿的米饭如地中海的阳光照耀，光芒万丈中出没着鱼片、牡蛎、墨鱼圈和番红花、洋葱、三色椒，顿时无心抵抗，又尝了一口。哗!怎么会?这饭好香呀，香得让人有种幸福的眩晕感，而且饭的口感一流，嚼起来真带劲，正在专心苦斗，那个介绍迷迭香的男生走到我身边说：“这个海鲜饭应该给它留肚子的。”我一边恨他不早说，一边又吃了半碟子。这下子，我难受得几乎要呻吟了，胀死了!
吃饱了脑子开始运转，天下会有免费的晚餐，而且这么丰盛?追问叶贝贝我们有什么义务，叶贝贝说，因为报名的人很多，是抽选的，每个月才有八个人，所以都算是幸运者，当然我们是走了后门的。参加者不需要特别做什么，只是杂志社有两个摄影师会拍一些照片，然后在杂志上登出来，吸引更多读者，算是扩大影响的一种做法。
我暗暗叫苦，不知道刚才我狼吞虎咽的吃相有没有被拍下来?本来因为都是不相干的人，没有设防，谁知江湖险恶，那种照片如果登出来，我就不要想嫁出去了。又不好意思说出来，毕竟吃了人家的，想想这许多美食毕竟都进了我的肚子，就算嫁不出去也算对得起自己了。
我这个人馋，天生的，没办法。有一段时间，我每星期买《南方周末》，才不是为了看上面的呼吁苦难打抱不平的长文章呢，我把一大叠报纸拿回家，抽出最里面的那张新生活，然后专挑上面的“写食主义”看。作者沈宏非，一度成为我最想认识的写作人。也不知道是何方奇人，简直是为吃而降临人间的，他吃过多少好东西?而且他的味蕾和想象力一样丰富，那些美味被他一写，简直是无穷魅力、勾魂摄魄!有时不小心在临睡前看了，我一定会无法顺利入睡，爬起来在我的一室一厅里绕上三圈，最后恨恨地从冰箱里翻出一包速冻的汤包、烧麦之类的，哄一下暴动的胃，顺便寄托一下我对美食遥远的思念，一边把那个沈宏非骂个十七八遍。
话说那天“只爱陌生人”之后，我和叶贝贝都失眠了，我是消化不良，在房间外面的小区里散步，手机响，叶贝贝说，她睡不着。我问为什么?她说今天认识了一个男生，好像很不错。我说哪一个?她说，就是坐在你对面的那个。我说今天的菜好极了，所以我吃得谁都没有看清楚。最后她说刚才那个男生给她打了电话，约她下个周末见面，说是请喝水，还说叶贝贝可以带一个朋友。
后来才明白，那个男生就是那个迷迭香。哈哈，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有了这么好听的一个绰号!如果叶贝贝爱上他，为了相配，应该改名番红花。
和迷迭香、叶贝贝的三人约会进行到第三次，我彻底看出不对头了。
韩国烧烤，牛肉很对头，炭火也对头，调料更是美味，但是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东西，令人不安。我吃着吃着，明白了，那是阴谋的味道。不是我多心，也不是事情的发展出现了偏差，而是，从一开始，这就是个阴谋。
上次叶贝贝让我一起出席，是因为他们不熟，我们一起喝了咖啡。我纯粹是友情出演配角的心情，随便穿了件牛仔背心七分裤就去了，叶贝贝穿了一件淑女屋的连衣裙，像个害羞的芭比娃娃；那个迷迭香呢，他居然穿了一件青柠檬绿的T恤，配一条两侧贴满袋袋的白裤子，头发弄成一个精神的前冲，丝丝直立，还有点亮亮的，完全是盛装出场嘛!眼前的这两个人，不知道为什么，让我觉得不会有故事，因为他们——好像没有什么地方相像。
喝咖啡的时候，迷迭香有一半时间在和我说话，而叶贝贝对着他笑，他在对我说话的间隙里也对她笑回去，但是她的笑是满满的湖水，他的笑是蜻蜓在水上轻轻一点。
等到我们要回家时，他说：“下次我们去吃回转寿司，好吗?”
我生怕这个“我们”又包括我，就说：“我……”叶贝贝在我手臂上拧了一下，我只好什么都不说了。迷迭香好脾气地问：“姜小姜，你想说什么?”叶贝贝说：“姜小姜想说，她最喜欢吃寿司啦。”迷迭香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他说，那么就这样说定了!
等他一走，我就说：“喂，有没有搞错?你喜欢他，为什么要我当电灯泡?哪有这样一直三人约会的?”叶贝贝说：“这样不是很好吗!不会太拘谨，再说，大家都挺开心的，不是吗?”最后，我答应她再友情出场一次，她则答应尽快弄清情况，要么尽快放弃，要么开始和他单独约会。
第二次，回转寿司。情况还是那样，迷迭香对着我说话的时间更多了，对叶贝贝说的也大多数是：“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同学的?”“你们平时喜欢玩什么?”问的是她，但都扯上我，我看他就差问“有没有男朋友”了。只有叶贝贝这样的老实人才会细声细气地一一回答，要是我早就肺都气炸，让他有多远死多远了。
一边吃寿司，一边冷眼打量迷迭香，他今天是一件纯白紧身棉恤，可能加了莱卡，弹性很好，很显肌肉；下面是米色卡基裤配一双REEBOK运动鞋，上面有许多鱼骨头一样的设计，看上去很贵。这是一个会打扮自己的男生，硬件也够好，难怪叶贝贝动心。可是这样的男生往往是最不可靠的，因为他太爱自己，而且他绝对喜新厌旧。不像奔4，永远是不动脑子的高级灰，永远那么沉着、那么低调，永远那么心不在焉。
叶贝贝和迷迭香看来毫无进展。所以她又哀求我陪她来吃韩国烧烤。这次我算彻底看明白了，迷迭香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他从一开始，想约的人就是我。因为叶贝贝和他交换了联络方式，所以他从她这里开始计划。叶贝贝对他的好感，使得计划进展得非常顺利。可怜的叶贝贝!
这个该死的，他是想葬送我和叶贝贝长达二十年的友情啊。我早就知道，没有什么可以动摇或者破坏我和叶贝贝的友情，除了——男人。
叶贝贝去取菜，我对迷迭香说：“这样好玩吗?”
迷迭香装得很无辜地对我笑。
“我和叶贝贝是好朋友。谁要是利用她，我不会看着不管的。”我尽量严肃。
没想到迷迭香也是个年纪轻轻的老江湖，他一点不慌张地反问：“你觉得我利用她做什么?”
“你心里明白。”
“那和叶贝贝没有关系。”
“怎么没有?你误导她，她会受到伤害。”我看见叶贝贝开始往回走了。不能再说了。
这个迷迭香，居然就在叶贝贝走回桌子旁边的时候，说：“姜小姜，其实我只是喜欢你而已。有什么不对吗?”
我的脑子顿时短路了。
事后，我想当时我怎么没有按日本电视剧演示的那样，低下头闭上眼睛，听一个盘子落地粉碎的声音。
小丸子坐飞机，遇到气流颠簸，她以为飞机要失事了，除了哭兮兮地叫妈妈爸爸之外，就是遗憾“以后再也不能和小玉玩了”。小玉，是小丸子同班同学，她最好的好朋友。叶贝贝对于我，就像小玉对小丸子。但是我们不幸已经长大了，童年多好啊，不会有一个男生来考验她们的友情。
叶贝贝在那天之后，再次显示了她多么够格做我的朋友。她一再表示她绝对相信我，相信我对她的好，相信我绝对没有任何企图，和天使一样洁白无辜。我感激涕零，既而愤怒声讨迷迭香。可是叶贝贝说也不怪他，都怪自己太迟钝了。我看她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恨不得把迷迭香打一顿，但是我知道即使迷迭香在我眼前，我也不能打他，那样叶贝贝会更伤心更难过的。唉，做人真的好难呢。
叶贝贝虽然没有怪我，但是我看见她情绪不好，总觉得有点抱歉，但是又不能道歉不能解释，所以两个人见面就常常相对无言。而且，我不忍心她想提迷迭香又不能提，干脆不去找她，让她安静地想心事。失恋从来就不是一件朋友可以分担的事。
何况我自己，也面临严重危机呢。奔4出差了。一去半个月，居然要半个月看不见他，这是从来没有的事，这让我很不习惯。而且是到南方一个灯红酒绿的城市，如果我是他的女朋友，我就禁止他去。因为像他那么无辜的羔羊，所有的坏女人都会打他主意的。但是我不是他的女朋友，他出差连告诉都不用告诉我一声，我是看他位置空了，问了才知道的。
时间在流逝，我和奔4之间的距离一点都没有缩小，也没有任何缩小的趋势。这让我心里不好受。
天天照常上班，但是打不起精神人前欢笑了。
阿拓说：“你最近很淑女啊。沉默是金，笑不露齿。”
“阿拓，下班后我请你喝啤酒。”
阿拓凑近我，神秘地问：“你要跳槽了?”
什么什么呀。我笑了。“阿拓，你喝不喝?我数到三。一，二——”
“我去我去!”
喝着啤酒，我说：“阿拓，你有女朋友吗?”
“有啊。”
“你们——幸福吗?”很少用这样的字眼儿，说起来很书面。
“你这是怎么啦?奇奇怪怪的。”
“人家不是一个人吗?好奇呀。问你呢。”
“幸福吧。应该算幸福。”阿拓说。
我说：“这算什么呀，什么叫‘应该算’?自己都不能肯定吗?”
阿拓挠头，挠了一会儿，“姜小姜，你是不是失恋了?”
我摇头，然后又点头，想了想，又摇头。不是不肯承认，失恋，那也要恋呢，我连恋都没恋过，怎么能算失恋呢。我只是喜欢一个人，喜欢得没有办法，真的是又喜欢，又没有办法。
又大灌一杯啤酒，我兴高采烈地说：“对了，阿拓，你喜欢听张宇的歌吗?我喜欢。最好玩的就是这支歌。”我用筷子敲着杯子，开始大唱起来。
阿拓捂起耳朵，大声喊Stop，“什么歌呀，这么难听。”
“很好听的，叫《单恋一枝花》!”
晚上回家，我照样来我的睡前大餐——每天一集的《樱桃小丸子》。
小丸子嗲声嗲气，小丸子小肚鸡肠，小丸子笑得像糖果在开花，小丸子额上出现几条阴影，小丸子后脑勺出汗，小丸子眯着眼睛胡思乱想……
我最爱的人，不是奔4，是小丸子。奔4的心看不见摸不着，而小丸子对我从来不设防；我现在想见奔4，但是他在哪里?但小丸子每天乖乖的，和我按时约会，用她的烦恼安慰我的烦恼，用她的笑容照亮我的笑容，用她的单纯过滤我的复杂，送我入睡。想着小丸子，我的心是纯纯的，干净的，我像个傻孩子那样安静而快乐地入睡。
如果没有她，我可能早就神经衰弱，失眠脱发，脸上长斑，更年期提前、亢奋烦躁、怨天尤人要喝静心口服液了。
亲亲小丸子啊，我爱你。
照常上班。没有奔4的办公室，就像没有太阳的天空。
前几天看到一篇文章，说宇宙的结局可能是黑暗和冰，也可能是爆炸和灰烬，刚刚开始心惊肉跳，作者很善解人意地写道：“不过不用担心，人类等不到那一天，人类的灭绝比宇宙衰亡要早得多……”
以后，又过多少多少亿年之后，地球上也许会重新出现生命，也许会再进化到高智能，但是他们会知道这里曾经存在过一种叫做“人”的动物吗?知道“人”快乐时会笑悲哀时会哭，知道有人会看一种叫做动画的东西，有人会喜欢其中一个叫小丸子的人物吗?到了那时，谁喜欢过谁，谁没有喜欢过谁，都不重要了，因为连我们的存在都渺小短暂到忽略不计。就像我们，谁会考证一条变成了化石的三叶虫，在它生活的寒武纪时代，曾经有过怎样的悲欢?总有一天。不要说奔腾的心没人知道，万一有人发现了史前遗迹，证明我们这个世纪可能用过电脑，就算惊人的发现了。这样一想，我的心情好像好一点了，但是又好像更低落。喜欢奔4以后，我的心情用道理讲不通了。
电话响，我接。“你好。请说。”
“你替我找一样东西，在我桌子右边第二个抽屉。”没有自报家门，没有问候，就这么突然的一句命令。我的脑子顿时全是“＃￥％@％＆＆＃＆＊”(表示出现乱码——姜小姜注)，什么?什么?这是奔4!他从外地打电话来了!他打给我!
我以最快速度稀释了一下惊喜，定了定神，到那个抽屉里找到了他要的东西，把他需要的那个资料报给了他。
他确认了一遍，然后说：“好的，谢谢你!”
我怕他挂电话，连忙问：“什么时候回来?”这句话很傻，好像我刚刚帮了他忙，就有权这样问。
“星期四。”他停了一拍，加了一句：“还有什么事?”
“没有了，再见。”我终于装出云淡风轻了。
“再见。”他挂了。
耶!也!业!叶!夜!噎!!!奔4给我打电话了!不管怎么说，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和我说话，这是他第一次和我通电话，他在外地想起了我!说不定在他心目中，我也不是一点位置都没有，人在着急的时候总是本能地找最顺手的工具、最相信的人，就算他工作上需要帮助，像这样简单的举手之劳，找谁都可以，但是他偏偏找了我!而且，他的语气听上去比平时温度上升了一些，而且他还告诉我他什么时候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