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这是一堵什么样的墙?

作者:唐 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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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真像一场噩梦,”汤姆说,“我要想一件事情,总觉得快想出来了,很快就要明白了。但是它却溜走了,于是我就忘了,这件事也就放下了。我想,以后将是一片虚无。然而我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有时我几乎想出来了……可是又忘了,我只得又重新开始思索痛苦、子弹和枪声。我跟你发誓,我是个唯物主义者。我不会变疯的。可是有些地方不对劲。我看见了自己的尸体:这并不困难,但这是我自己看到的,亲眼看到的。我不得不设想……设想自己将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见,世界将为别人继续存在下去。帕勃洛,我们生来并不是为了想这些。你可以相信我,以前我曾经为了等待什么而彻夜不眠;但是,现在这种事可不同往常,它将从背后把我们送上西天,帕勃洛,而我们自己对此却毫无准备。”
  “住嘴,”我对他说,“要不要我去叫个神甫来听你的忏悔?”
  他没有回答。我早已发现他想当预言家,并且在用平直的语调和我说话时管我叫帕勃洛。我不太喜欢这样。但是,所有的爱尔兰人似乎都是这样的。我仿佛觉得他身上散发出尿味。说实在,我对汤姆并没有什么好感,我也不知为什么。即使因为我们要一起去死,我也应该对他多一点好感的。要是别人,情况就会不同了。例如拉蒙·格里斯。可是,在汤姆和儒昂中间,我感到孤独。不过,我倒喜欢这样。要是跟拉蒙在一起,我可能会变得比较软弱。但在这个时候,我的心很冷酷。我是故意心肠硬一点的。
  他继续嘟嘟囔囔,像是挺有乐趣。为了不让自己胡思乱想,他必定要不断地说话。他像那些年老的前列腺病患者一样,身上尿味冲天。当然我是同意他的意见的。他说的这些话,我也说得出来。死亡自然是不合情理的。而且,自从我行将死亡之时起,这堆煤,那条长凳,还有佩德罗那张丑脸,所有这一切在我看来都不顺眼了。不过,我不喜欢和汤姆想一样的事情。我也很明白,在这一夜里,再过五分钟,我们就会同时继续想起来,同时出汗,同时颤抖。我从侧面看了他一眼,我仿佛第一次感到他的样子很奇怪。他的脸上呈现出死亡的气色。我的自尊心被刺伤了。二十四小时以来,我一直生活在汤姆身边。我听他讲话,我也和他说话。并且我也知道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共同点。可是,现在我们俩酷似一对孪生兄弟,仅仅是因为我们就要一起死去了。汤姆抓住我的手,但并没有朝我看:
  “帕勃洛,我在想……我想我们是否真的在死去。”
  我把手抽回来,对他说:
  “下流坯,瞧瞧你脚底下吧!”
  他的脚底下是一摊尿,并且尿还不断地透过裤子往下滴。
  “这是什么?”他惊慌失措地问。
  “你尿裤了。”我说。
  “不对,”他生气地说,“我没有尿,我什么也没有感觉到。”
  比利时人走了过去,他假装关心地问:
  “你感到不舒服吗?”
  汤姆没有答理。比利时人看了看地上那摊尿。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汤姆粗暴地说,“我并不怕。我跟你们发誓,我不害怕。”
  比利时人没有做声。汤姆站起来,走到角落里去撒尿。接着,他扣着裤裆的扣子往回走,重新坐下,再也不吭声了。比利时人在做记录。
  我们都看着他,小儒昂也在朝他看。我们三个都在看他,因为他是个活人。他做出活人的动作,有着活人的忧虑;在这个地窖里他像活人一样冻得发抖;他有一具营养良好,听从自己指挥的躯体。我们这几个人却再也不大感觉得到自己的躯体了。总之,跟他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我想摸摸自己的裤裆,但是我不敢。我看着比利时人。他蜷着腿,支配着自己的肌肉,并且他可以想明天的事。我们这三个已经失去人血的亡灵,在那里看着他,像吸血鬼一样吮吸着他的生命。
  他终于走到小儒昂身旁。他是出于职业的目的想摸一下儒昂的颈背呢,还是为慈善心所驱使?如果是出于慈善心,那么这是漫长的黑夜中仅有的一次。他抚摸小儒昂的脑袋和脖子。小家伙两眼看着他,毫无反应。突然,他抓住医生的手,用异常的眼光看着他。他把比利时人的手放在他的两只手之间。他这两只手一点也不招人喜欢,就像两个灰色的钳子夹住一只红润肥胖的手。我已经料到即将发生的事,汤姆一定也看出来了。可是比利时人什么也不明白,他慈父般地微笑着。过了一会儿,小家伙把那只肥胖的红爪子往嘴里送,想咬它。比利时人立即躲开,跌跌撞撞地退到墙边。他厌恶地看了我们一眼,大概猛然醒悟到我们跟他不是一样的人。我开始笑起来。一名狱卒惊醒了。另一名已经睡着的,也睁大了两只白眼珠。
  我感到既疲乏又高度兴奋。我不愿再想黎明即将发生的事,不愿再想死亡了。这毫无意义。我脑中出现的只是一些单词或一片空虚。每当我希望想一些别的事时,我立刻看到枪管瞄准了我。我体验到自己被处决的滋味可能已经不下二十次,有一次我甚至认为自己确实死了,大概因为我睡着了一分钟。他们把我拖到墙根,我挣扎着。我请求他们原谅。我惊醒过来,看了看比利时人。我害怕在梦里曾喊叫过。但是,他在捋自己的小胡子,什么也没有发现。如果我愿意的话,我想我是可以睡着一会儿的。因为我已经四十八小时没有合眼,实在是精疲力竭了。可是,我不想白白丢失这两小时的生命。那样,他们就会在黎明来把我叫醒,我就懵懵懂懂地跟着他们,然后,连哼一声都没有来得及就上西天了。我不愿意这样,不愿意像畜牲一样死去。我要死得明白。另外,我也害怕做噩梦。我站了起来,来回走四方步。为了换换脑子,我就开始想我过去的事情。许多往事都杂乱无章地回忆起来了。有好的,也有坏的——至少我过去是这样认为的。一个个面孔,一桩桩往事。我仿佛又见到了一个年轻斗牛士的面孔,瞻礼日他在巴伦西亚3被牛角撞伤了;我看到了我的一个叔叔的面孔,还看到了拉蒙·格里斯的面孔。我想起了一件件往事。例如:一九二六年我是怎样失业了三个月的,我又是怎样差一点饿死的。我想起在格拉纳达4,我在一条长凳上过了整整一夜。那时我有三天没有吃东西了。我发狂了,我不愿饿死。想起这些真有点好笑。追求幸福、女人和自由是多么艰难啊!为了什么呢?我曾想解放西班牙,我崇拜毕·伊·马加尔5,我曾参加无政府主义运动,并在一些公众集会上讲过话。我对待一切都极其认真,仿佛我是长生不老的。
  这时候,我觉得我的整个一生都展现在我面前了。我想:“这全都是该死的谎言。”既然我的一生已经告终了,那它也就毫无价值了。我纳闷我怎么会和那些姑娘一起去闲逛、胡闹的。早知道我会这样死去,我就不会去招惹她们了。我的一生就在我的眼前,它已经终止,关闭了,就像一只袋子。然而袋里装的东西却都是未完成的。有一阵,我试图对它作出评价。我想说:这是美好的一生。可是,我不能对它作出评价,因为这仅仅是一些模糊的轮廓。我的时间都用来为永生签发通行证了。我什么也没有弄懂。我没有什么可遗憾的。有些东西我本来会留恋的,如:芒扎尼亚酒,或者夏天我常在加的斯6附近一个小海湾里洗的海水浴。可是,死亡使它们完全失去了往日的魅力。
  比利时人忽然想出了一个妙主意:
  “朋友们,”他对我们说,“只要军事当局同意,我可以给你们的亲人捎个信或转送纪念品。”
  汤姆?声?气地说:
  “我什么人也没有。”
  我没有答理。汤姆等了一会儿,然后好奇地打量着我问:
  “你不给贡莎捎句话吗?”
  “不。”
  我讨厌这种虚情假意的合谋。但这是我自己的过错。我在前一天晚上谈到过贡莎,我本不应该说的。我和贡莎在一起已经一年了。前一天,为了能和她相会五分钟,我即使用斧子砍断自己的胳膊也在所不惜。正因为如此,我才谈起了她,我实在没有办法。而现在,我再也不想见到她,我也没有什么话要对她说了。我甚至不再想把她抱在怀里。因为我厌恶自己的身体,它已经变得灰暗了,并且还在不断出汗。再说,我也没有把握不讨厌她的身体。当贡莎得知我死亡的消息时,她一定会哭的,她将有好几个月再也没有任何生活乐趣。但即将死去的毕竟是我。我想起了她那美丽温存的眼睛。每当她看着我时,总有一种东西从她那里传到我身上。但我想这一切都已结束了。假如现在她看着我的话,她的目光将停留在她的双眼里,不会传到我这里来。我是孤独的。
  汤姆也很孤独,但是和我不完全一样。他骑坐在长凳上,并且开始微笑着打量它,显出惊奇的样子。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抚摸木凳,然后又猛然把手抽回,全身颤动。假如我是汤姆,我才不会去摸凳子玩呢。这是爱尔兰人的又一出滑稽剧。可是我也觉得各种东西的样子很奇怪。它们比平时更加模糊,更加稀疏。我只要看一眼长凳、煤油灯和煤堆,就能感觉到我快要死了。当然,对于自己的死我还不能想象得很清楚,不过我到处都见得到它。通过周围的东西,以及它们像在垂死病人床头低声说话的人们一样稍稍地往后退,以便和他保持一段距离的样子,都可以看到我的死。刚才汤姆在长凳上摸到的正是自己的死。
  此时此刻,假如他们来宣布饶我一命,我可以安心地回家了,我会无动于衷的。当你对于人的永生已经失去了幻想时,等待几个小时与等待几年就都无所谓了。我对任何东西都已无所牵挂,在某种意义上,我是平静的。然而,由于我的躯体,这种平静又是令人厌恶的。我用它的眼睛看,用它的耳朵听。但是这已经不是我了。它自己在出汗,在颤抖,而我却已经认不出它来了,我不得不摸摸它,看看它,以便知道它变成了什么样子,仿佛它是另一个人的身体。有时候,我还能感觉得到它。我仿佛感到滑动,往下冲,就像坐在一架正在向下俯冲的飞机里一样;我也感到心跳。但是这并不能让我踏实下来。来自我身上的一切都可鄙地令人怀疑。大部分时间它毫无反应,默不作声;我只能感到一种沉重、卑鄙的压力。我感到自己像是被一条巨大的寄生虫困住了。有一会儿,我摸了摸裤子,觉得它湿了。我不知道是汗湿的,还是尿湿的。不过,为谨慎起见,我还是到煤堆上去撒了尿。
  比利时人拿出表来看了看,他说:
  “三点半了。”
  坏蛋!他一定是故意这样做的。汤姆蹦了起来。我们一点都没有察觉到时间竟这样流逝了。黑夜像巨大无形的阴影笼罩着我们,我甚至记不得夜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小儒昂叫了起来。他绞动着自己的手,哀求道:
  “我不愿意死,我不愿意死。”
  他举起双手在地窖里来回奔跑,然后跌坐在一张草垫上哭泣起来。汤姆用失神的眼光看着他,甚至不再想安慰他了。实际上也毫无必要。虽然小家伙的吵闹声比我们大,但是他受到的打击却比我们轻。他就像一个以发烧与病痛作斗争以进行自卫的病人。当你连烧都不发的时候,情况就严重得多了。
  他在哭,我看得很清楚,他在可怜自己;他并没有想到死。一刹那,只有一刹那,我也想哭,我想用眼泪来可怜自己。但是,结果恰恰相反。我瞥了小家伙一眼,看到他那瘦弱的双肩在抽动。我感到自己变得不近人情了。对人对己我都不能怜悯。我想,我应该死得清清白白。
  汤姆站了起来,走到圆洞的底下,开始观察星空。我很固执,我要清清白白地死去,我想的只是这个。但是,在我的下方,自从医生告诉我们时间以后,我感觉到时间在流逝,它一滴一滴地在流淌。
  我听到汤姆说话时,天还很黑呢。他问:
  “你听见他们的脚步声了吗?”
  “听见了。”
  有几个家伙在大院里走动。
  “他们来干什么?他们总不能在黑夜里开枪。”
  过了一会儿,我们又什么也听不见了。我对汤姆说:
  “天亮了。”
  佩德罗打着哈欠站了起来,吹灭了煤油灯。他对同伴说:
  “好冷啊。”
  地窖变得灰蒙蒙的。我们听到了远处的枪声。
  “开始了,”我对汤姆说,“他们大概在后院干这个。”
  汤姆问医生要一支烟。但是我不要。我不想抽烟,也不愿喝烧酒。从这时起,他们就不断地开枪了。
  “你明白吗?”汤姆问。
  他还想补充点什么,可是他住嘴了。他看着门。门开了,一名中尉带着四个士兵走了进来。汤姆的烟掉到了地上。
  “斯坦卜克?”
  汤姆没有答应。佩德罗指了指他。
  “儒昂·米巴尔?”
  “是坐在草垫上的那个人。”
  “起来。”中尉说。
  儒昂没有动。两个士兵抓住他的腋窝,让他站住。但是他们一松手,他又倒在地上。
  士兵犹豫了。
  “感到难受的又不是第一个。”中尉说,“你们两人可以把他抬走嘛。到那里自然会有办法的。”
  他转向汤姆说:
  “走吧,过来。”
  汤姆在两个士兵之间走了出去。另外两名士兵跟在后面。他们抬着小家伙的腋窝和小腿肚。小家伙没有晕过去;他瞪大了眼睛,眼泪顺着两颊往下淌。当我也想出去的时候,中尉制止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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