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5期
以笔为旗,指陈女性文学的弊端
作者:黄柏刚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海阔故事汇
主旨所在。
《发廊情话》向人们提供了现实生活的一个精彩片断,作品中的“女性自我讲述”完全可能是上海街头真实地发生的一幕,但其与现实的紧密联系不是来自它对写实的精心追求,它的现实性主要来自它的主旨的批判性。这个貌似写实的野鸡变凤凰的故事,会使人不由自主地由“女性自传讲述”联想到与之极其相似的“女性自传写作”,一批美女作家自恃“气质”、“教养”、“现代”等自我良好感知,竭尽话语表达之能事,把自己的纵欲、淫秽、肮脏的历史在乔装打扮后的自传中抖落出来,华美包装的文本中无疑隐去了很多生活真相,而又虚构搀杂突出了很多假相,有的是“妓”痒难耐地直接卖弄风情,有的是故作羞怯地隐性挑逗,但不管以何种方式出现,她们都会给自己的不甚光彩的经历,涂上类似于浪漫情话性质的忏悔呀人性呀后现代呀之类的光晕,添加许多浪漫瑰丽另类现代的色彩,这些自传与准自传也如“小姐”的浪漫情话吸引了几个闲人一样,吊起了不少读者的胃口,而且文坛的“发廊”里小姐和闲人更多似过江之鲫,个个沉迷、流连其中,也因此使此类作家在数钞票时得以偷着乐,感叹出卖隐私比出卖肉体划算多了。并且文坛比小说中的发廊还多出了一种角色——“托儿”似的热衷于西方理论的批评家,生吞活剥地从理论出发,从这些“鸡”扮凤凰的女性自传中找自己想要的理论注脚,为这些文本或话语插上了女性主义或后现代之类的漂亮羽毛,再加上出版发行部门经济利益驱动下的商业炒作与包装,“发廊情话”似的文学作品在乔装打扮之后堂而皇之地进入了文坛。但文坛也有冷静理智的批评家,如沉默的理发店老板的终极言说一样,给这类文学一针见血地下了一个定义“妓女文学”,对其给予无情的嘲弄和批判。《发廊情话》这篇小说形象地说明一个简单却又是一些人始终没有明了的道理:无论是文坛还是现实生活,指鹿为马的朝代已经过去,鸡与凤凰人们是能分得清的,虽然有时会为她美丽的伪装所蒙蔽,但生活中从来不乏冷静清醒的智者,会以自己的呵斥使“鸡”们现出原形,帮助人们增强自己的识别能力。发廊老板的一声断喝,无疑会使再度出现的浪漫情话的编织者,遭遇鄙夷不屑的白眼,而王安忆的这种文学戏谑,在一定程度上也肯定会对这类“女性自传写作”的作家作品,构成反讽式消解。王安忆以笔为旗,对非文学的挑衅反戈一击,用文学的照妖镜使恶俗的妓女文学现形,不动声色地为当前文坛一些丑陋的作家作品画像,起到了立此存照的作用,而老板最后一声喝破也表明了王安忆对此类作家及此类文学的一种鄙夷不屑,不管它们如何掩饰与包装,究其实质依然不过是一部“鸡”的觅食史,而不会是凤凰涅槃的精神传奇。
这个精巧的富于隐喻意味的文本,以文学的形式来指陈文坛的是非,以象征来完成对整个小说价值的一种升华,既描写了当下的人情世态、回击了那些辱骂与挑衅,又代表着王安忆对一些所谓女性自传写作的一种嘲讽和真相出示,其批判的锋芒直指当前女性文学创作中出现的“妓女文学”及对其作品的辩称和赞美。《发廊情话》这篇小说,完全可以用王安忆所写的评论文章《雅致的结构》中的一句话来形容: “这隐蔽在日常状态中的结构,其实是非常雅致的,它不动声色地从根本上改变了事态。”⑥这个用浪漫情话的话语形式包装的“鸡插花翎扮凤凰”的故事,在欧·亨利式结尾的点拨下发散出雅致结构的光芒。
①⑥ 《文学、艺术与性别》[C]第36页,第38
页,李小江等著,江苏人民出版社2002年10
月第一版。②
王安忆《雅致的结构》[J]《外国文学评沦》1997
年第三期第99页。③④ 卫慧《疯了》[N]2001年7月13日香港《苹果
日报》副刊“上海宝贝”专栏。⑤ 九丹《九丹:说我是妓女作家也无所谓》[N]
2001年8月21日《南方周末》;九丹《九丹:
王安忆卫慧乃一丘之貉 说我无耻我骄傲》[Z]
2001年8月31日千龙新闻网 http://beijing.2l
dnn.com
附:
发廊情话
王安忆
这一间窄小的发廊,开在临时搭建的披厦里,借人家的外墙,占了拐角的人行道,再过去就是一条嘈杂小街的路口。老板是对面美发厅里辞职出来的理发师傅,三十来岁的年纪,苏北人。也许,他未必是真正的苏北人,只是入了这行,自然就操一口苏北话了。这好像是这一行业的标志,代表了正宗传继。与口音相配的,还有白皙的皮肤,颜色很黑、发质很硬的头发,鬓角喜欢略长一些,修平了尖,带着乡下人的时髦,多少有点流气,但是让脸面的质朴给纠正了。脸相多是端正的,眉黑黑,眼睛亮亮,双睑为多,鼻梁,比较直,脸就有架子。在男人中间,这类长相算是有点“艳”,其实还是乡气。他们在男人里面,也算得上饶舌,说话的内容很是女人气,加上抑扬缠绵夸张的扬州口音,就更像是个嘴碎的女人了。这与他们剽悍的体格形成很有趣的对比。他们的一双手,又有些像女人了,像女人的白和软,但要大和长了许多,所以,就有了一种怪异的性感。那是温水,洗发精,护发素,还有头发,尤其是女人的头发的摆弄,所养护成的。他们操起剪子来,带着些卖弄的夸张,上下翻飞,咔嚓作响,一缕缕头发洒落下来。另一只手上的梳子挑着发绺,刚挑起,剪子就进来了,看起来有些乱。一大阵乱剪过去,节奏和缓下来,细细梳平,剪刀慎重地贴住发梢,张开。用一句成语来形容,就是,动如脱兔,静如处子。
这一个苏北人,就是说老板,却不大爱说话。他的装束也有了改变,穿了件黑皮夹克,周转行动多少是不便的。也许是做了老板,所以不能像个单纯的理发师那样轻佻随便了,再加上初做生意,不免紧张,于是就变得持重了。他包剪和吹,另雇了两个年轻姑娘洗头,兼给烫发的客人上发卷。有了她们,店里就聒噪多了。她们大约来自安徽南部一带,口音的界别比较模糊,某些音下行的趋向接近苏北话,但整体上又更向北方语靠拢。最主要的是,语音的气质要粗犷得多,这是根本的区别。她们的年龄分别在二十出头和三十不到,长相奇怪的很相似,大约是因为装束。她们都是削薄碎剪的发型,发梢错乱地掩着浑圆的脸庞,有一点风尘女子的意思。可她们的眼神却都是直愣愣的,都像大胆的乡里女子看人。五官仔细看还有几分秀气,只是被木呆的表情埋没了。她们都穿一件窄身编织衫,领口镶尼龙蕾丝,袖口撒开,一件果绿,一件桃红。裤子是牛仔七分裤,裤口开一寸叉,脚下各是一双松糕底圆口横带皮鞋。衣服都是紧窄的流行样式,裹在她们身上,显得很局促。她们经过室外强度劳作的身体,出力的部位,像肩、背、臂膀、髋部、肌肉都比较发达,就将这些衣服穿走了样。倘若两张椅上都坐了洗头的客人,她们便一边一个,挺直身子站到客人身后,挤上洗发水,一只手和面似的将头发搅成一堆白沫,然后,双手一并插进去,抓、挠、拉。她们就像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抬肩,悬臂的姿势一模一样,抓挠的程序动作也完全一致,看上去,很是整齐。她们还都喜欢抓挠着头发,眼睛看着正前方镜子里,客人的眼睛,直逼逼地,要看出客人心中的秘密。看了一时,再侧过头去,与同伴说话。她们说话的声音很大,笑声也很响亮,总之是放肆的。老板并不说她们,看来,是个沉默的人,还有些若有所思的。她们于是会疏懒下来,只是依样画葫芦般地动作,却没什么实质性的效果。这时,客人就会发声音了:你不要在表面划来划去,要抓到里面去。受谴责的小姐便委屈地说:方才的客人还说我的指甲太尖了呢!客人再说:你手指甲再尖也无用,只在表面上划。这时,老板就站起来,走到客人身后,亲手替客人洗发。小姐呢?依然带着受委屈的表情,走开去,到水池前冲手,然后往墙边铁架折叠椅上一坐,那姿态是在说:正好歇着!她们多少已经学油滑了。
店里时常还会坐几个闲人,家住附近,没事,就跑来坐着。人还以为等着做头发的,推门并不进来,而是问:要排队?里面的人一并说:不排队,不排队!生怕客人退走。闲人多是女性,有的手里还拿着毛线活,有的只是抄着手。虽说是闲人,可却都有一种倦容,衣履也不够整洁,好像方才从床上起来,直接走到店堂里似的。可能也不是倦容,只是内室里的私密气息,总有些粘滞不洁,难免显得邋遢气。果然,有几次,方才还蓬头垢面地在这里闲话,这一时却见换了个人似的,化了妆,换了衣服,踩着高跟鞋,登登登,头也不回地从店门前走过去,赴哪里的约会去了。等再来到这里,已经是曲终人散的阑珊人意了。她们回忆着前夜的麻将,麻将桌上的作弊,口角和得失。或者是一场喜宴,新郎新娘的仪表,行头,酒席的排场,各方宾客来头大小。就好像一宵的笙歌管弦,要在这里抖落掉余烬似的。此外,股市的起伏波动,隔壁店家老板与雇员的争端,弄内的短长事,还有方才走出的客人的吝啬与大方,也是闲话的内容。有她们在,那两位洗头小姐,也觉得不沉闷了。并且,有多少知识,可以从她们那里得来。遇到和计较的客人吵嘴,她们则会出来打圆场。她们都是有见识的,世事圆通的人。甚至你会觉得不相称,像她们这样见过世面,何以要到这小店来,与两个安徽女子轧道?难得她们如此随和。岂不知道,这城市里的人原不像看上去的那么傲慢,内心里其实并没有多少等级之分的。她们生活在人多的地方,挺爱热闹,最怕的是冷清。她们内心,甚至还不如这些外来的女子来得尖刻。这倒是出于优越感了,因为处境安全,不必时时提防。当然,还是因为生性淳厚,你真不会相信“生性淳厚”这几个字能按在她们身上,可事实的确如此。在这闹市中心生活久了,便发现这里有几分像乡村,像乡村的质。生活在时间的延续中,表面的漂浮物逐浪而去,一些具有实质性的内容则沉积下来,它们其实简单得多,但却真正决定了生活的方式。所以,这些闲坐的女人里,没几个能猜得到那两位小姐背地里如何谈论她们,当她们光鲜地从玻璃门前走过去,她们在门后的眼光,藏着怎样复杂的心思。
每天早上,将近九点钟光景,玻璃门上的帘子拉开了,门从里面拨了锁。这城市的街是扭的,房屋的朝向便不那么正,说不出是怎样一来,太阳从门外照到镜子上,很晃眼的。在晃眼的阳光里,两位小姐在摆放椅子,收拾镜台上的小东西,顺便对了镜子整理身上的衣衫和头发。有一点像舞台,方才拉开帷幕。倘有赶早的顾客,这时候推门进去,会嗅出店堂里的气味有些浊,夹杂着许多成分。“他”或“她”当然分辨不出那里面有被褥的气味,混了香脂的体味,还有几种吃食的气味:泡饭的米汤气,酱菜的盐酱气,油条的油气,再有一股灼热的磁铁气味,来自刚燃过的电炉。她们就是在里面过宿的,折叠床,铺盖,锅碗,都掩在后门外面。这里还有一扇后门,门外正是人家的后窗台,用纸板箱围住半平方米的地方,搁置这些杂物,上面再覆一张塑料薄膜。在这条窄街上,沿街的住户门口,都堆放着杂物,所以,就不显得突兀和不妥。过了一时,老板也来了,进来看看,并没什么事,就又走了。走了一时,又来,再看看,还是没什么事,再又走了。他显得很忙碌,有着一些对外的交通需要处理的样子。有了自己的生意,做了老板,他的外形上似乎有了改变。他黑了,抑或并不是黑,而是粗糙,就像染了一层风霜。而且,有一种焦虑,替代了他们这类手艺人的悠闲劲。那是由手艺娴熟而生出的松弛,以致都有点油滑气了。现在,他却是沉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