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9期


不甘停滞的原力

作者:袁琼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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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英姝:《女神》
  甘耀明的神道是中国民间的,而成英姝的女神是印度神。
  成英姝是文坛的“怪怪美少女”。从第一本书《公主彻夜未眠》开始,她就使用一种散漫的,随兴所至,几乎完全无结构可言的文体写作。这在一开始是她的缺陷,但是一连写了八本书之后,这种诡奇无条理,无法预料又顺理成章,没头没脑的写法,成为她的独特风格。
  近年来,她的笔路开始带点日本味。这种拙劣的日文翻译调子的笔意,或许有些人不赞成。但是我以为,在成英姝,任何怪异的实验都可以是正常的。很难评价这于她是好是坏,但是成英姝使得行云流水,给她自己的作品添了一层异国风味。
  《女神》写的是附身的故事。似乎应当是恐怖的,但是成英姝下笔平淡,一点或惊或畏的情绪都没有。
  故事里只有三个角色:叙述者,叙述者的母亲,与女主角琉花。琉花是叙述者母亲的妹妹,叙述者的阿姨。
  故事的原型其实有点像帕索里尼的《定理》。安稳的家庭里进入了一名陌生的闯入者。在故事里,琉花的身世非常曲折。她虽然是叙述者的亲人,但在她出现以前,没有人知道这层关系。
  琉花躺在医院里,已经昏迷了三个礼拜。但是医院打电话来的时候,母亲说:“我们自己都需要救济哩,怎么可能去管那个莫名其妙的家伙。”母亲拒绝接电话,以免和医院的人恶言相向。这种完全不理睬人情世故的任性成为全篇的基调。琉花忽然就出现了,之后,突然又醒了。她清醒的那一天,叙述者正好去看她,在琉花醒过来时,她忽然感到极大的恐怖。那只是纯粹的官能的恐怖,并不含理性思考的成分。因此叙述者下了结论:“琉花不是人。”
  琉花复原后,住到叙述者家里。在观察过这个家的生活后,她说:“如果你们过得很幸福的话,我就会杀了你们。”叙述者因为母女关系有问题,因此保住了生命。之后琉花的身边开始有人死亡和出意外。只要叙述者对任何人不满,那个人立刻便会发生事故。叙述者怀疑是琉花造成的,琉花也就怡然承认。并且理直气壮地解释:有些人“死了比活着更好”。
  最后,叙述者开始怀疑琉花可能是印度的复仇女神卡莉的化身。卡莉的存在,只有一个理由,就是破坏。而信徒们崇拜她正是为了她的破坏能力。
  叙述者对破坏提出了一个非常诡异的解释。
  
  所谓的破坏,也是人类定义的,肤浅、狭义的解释破坏,就只是破坏罢了,但破坏有更广更深的定义。破坏就是生命,必须把蒙蔽真相的东西打破,才能看见事物的核心。如果没有破坏的话,建设也不存在,没有破坏,就没有生命。听起来很矛盾,事实却是这个样子。
  
  这段话就是这篇小说的教训。另一个教训就是,虽然琉花是卡莉的化身,在现实人世里,她受到的依然是人的对待。所以杀了那么多人的琉花被警察抓去了,最后被遣返原址。
  这是篇无厘头的小说。我因为它不可解和没来由的神秘而选定。
  
  林奎佑:《阿尼》
  林奎佑也是我在二二年相当注意的作家。我喜欢林奎佑那种云淡风轻的笔意。《阿尼》写得很酷。好就好在他把那看起来很酷,其实非常幼稚的味道表达出来。
  阿尼是典型的八年级青少年。这一篇也是我选的惟一的一篇青少年小说。男主角叫阿尼,很容易令人联想到南方公园里的阿尼。阿尼在南方公园里的惟一功能便是死去。阿尼不说话,对任何事都没意见,不做任何事,似乎也不会做任何事。他只是在每一集卡通里用不同的惨烈方式死去。
  但是林奎佑的阿尼不一样。他的阿尼不在南方公园里。他的阿尼在台湾,在网吧林立,失业,病痛,两代沟通不良的现实里。台湾的阿尼和南方公园的阿尼一样,整天面对死亡。但是卡通里的阿尼明白自己必须死,现实里的阿尼却有莫名的意志,相信自己绝对不会死。由于坚信自己不会死,所以他期待着战争。对战争充满渴慕和向往是因为相信别人会死他不会死。战争是显现他是强者的机会。而这个虚幻的信念因着他参加网吧里的线上游戏而加强。
  阿尼是线上游戏的高手。在他玩的地底乐园里,他是精英,是天梯上的人。一般玩家死掉,除了损失一些经验值和金钱之外没什么大不了,但是阿尼玩的是叫做HARD CORE模式的玩法。
  
  HARD CORE不同,每个人都只有一条命,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四大皆空,消失得干干净净。能在这种挑战中存活到最后,最厉害的人就能上天梯。天梯的排名是血红色的,在全部HARD CORE玩家里,只有前一百个能排上。
  
  他把他玩HARD CORE模式的信念带到现实里,认为一定要认真才行,为了使得自己非认真不可,死亡成为必须的要素。没有死亡,认真便没有意义。而由于除了面对死亡并没有更重要的事,阿尼又发展出一种诚实哲学,一定要诚实,无论多么伤人都要诚实,诚实表示尊重。
  父亲久病躺在医院里,母亲除了扛起家计,还要去照顾父亲。但是阿尼理直气壮地尊重母亲,很酷地拒绝了去探视父亲,置母亲的埋怨和啼哭不理。
  我在《阿尼》里看到了现代的某些青少年的心之底层。
  
  虹影:《鹤止步》
  虹影的《鹤止步》令人联想到张爱玲的《色,戒》。同样讲的是敌伪时期,同样是“七十六号”的背景,也同样是爱情与死亡。但是虹影处理的是张爱玲从未处理过的题材。在二十一世纪初,作家所构架的是一段同性恋的故事。
  杨世荣行伍出身,在军队里做到营长,因为骁勇善战,得到上级信任,因此被调到特务总部来,负责监管重要人物。
  在小说里,这个重要人物是贺家麟。贺家麟是重庆方面的人,虽然落到对方手中,但因为在蒋政府里的地位,成了一个有分量的棋子。他名为囚犯,事实上被伺候得很小心。之所以把杨世荣找来,也是为了杨的位阶,要找个有分量的人来监管他。
  杨世荣在军队里,别人去嫖妓的时候他从来没有兴趣。“自己没想过自己这样子是什么原因,一直到遇上了谭因。”
  谭因被描写得非常的美。他的那种美是介于阴阳之间,时男时女。我第一次看到有人把同性恋者描写得这么妖气。谭因看上了贺家麟,想了便做了。这个临时的欲念造成整篇小说的转折。
  虹影在这篇小说里的文笔和以往不同,不那么阴暗,也不那么地充满黑暗的色欲。一路看来,几乎要到最末,才会发现自己的揣测完全错误。这个惨烈的爱情故事,戏剧性十足。
  
  童伟格:《王考》
  童伟格得奖之后,出了他的第一本书,在报章和杂志上看到一片赞美之词。我没看到他的新书,只能就《王考》论《王考》。
  《王考》写得极淡极轻,若无其事。他的节制和袁哲生很像,但是袁哲生的准确与丰厚,《王考》不及。
  故事其实讲的是祖孙之情,在我看,那段抢圣王的情节虽然有趣,跟整个故事的题旨关系不大。但是这一篇小说之所以迷倒许多人,我以为是它的神秘性和暧昧性。
  看《王考》,有种许多影影绰绰的什么在呼之欲出的感觉。因为完全看不清楚,因此而深不可测。
  我们知道的所有事实都是段片。因为三村人吵着要争圣王,祖父被招来谈判。
  
  会议中,祖父不容众人激辩,甚至不让人打断,从午前径自说到了傍晚,祖舅公抹抹老挂到下巴上的眼泪,只觉得,身旁众人为了祖父的话,时而笑,时而哭,时而怒号,时而安静,到了黑暗逐渐沉落的时候,众人居然一派和谐,满面红光,宛如圣王亲临。
  
  之后做孙子的一路追着这件事,到处问人:祖父当年到底是说了什么。但是到了小说结束。我们没有得到答案。
  作者在这里也不是全知全能者,也一样有他所不知道,也给不出答案的事。而小说里语焉不详的尚不止这一件。《王考》考的是不是开漳圣王郑成功?祖父到底是什么状态,他时智时愚是因为病、老,还是因为故弄玄虚?
  但是这一切的不清不楚,造成了一种真实。这一点童伟格抓得好。虚虚实实间,其实刻画出祖父那种天才的骄傲。他必须要给自己维持一种神一般的氛围,他身为传奇,永远不能让人看透。祖父其实就是那个王者。
  
  梁慕灵:《故事的碎片》
  小女孩阿珠和弟妹们住在“埃及的家”。这埃及的家不在埃及,而在香港一个叫做秀茂坪的地方。不知道为什么有这个名字,但是这名字令人联想到沉沉的金字塔,想到燥热的沙地,想到埋葬而不能死亡,活着而不能伸展。
  小女孩阿珠的母亲很美,到处勾搭男人。
  小说里分两条线进行。一条是母亲身为母亲的那一条线,以阿珠为主,她在家庭里看到母亲和父亲的互动,看到邻居们对待母亲的态度。另一条是母亲身为女人的那一条线,以母亲自己为主,她总是能意会到自己身为女人的种种优势,肉身的和性情的。在做母亲的时候,阿珠没有把母亲当女人。在做女人的时候,这女人便忘了自己也是个母亲。
  有一天,这两条线重叠了。阿珠注视母亲的眼睛看到了母亲作为女人的行止。她出外幽会,为了欺瞒丈夫,把阿珠带着做借口。而小女孩看出这一点以后,便长大了。这之后,母亲就再也没有回复成为母亲。
  每个人的故事基本上都是碎片的组合,而多数的碎片是刺人的。小女孩阿珠在小说末尾,长成了女人。
  
  几个妹妹都先后离婚一次、两次,或是三次…… 但是现在轮到自己也快要离婚了。
  
  母亲的故事似乎总会留下某些部分让女儿继承。母亲的碎片,刺伤的也总是女儿。
  这其实是个普通的故事,但是梁慕灵写得哀而不怨。从这篇小说里,我们可以看出好文笔对于普通故事的加分能有多高。
  
  事实上,我必须招供,在检视我所捡选出的这九篇小说时,我也有一些疑惑,这些真的是二二年里最好的小说吗?我舍弃了朱天文,却选了成英姝,舍弃了黄锦树,却挑选了童伟格。甚至,同样地,我没有选择黄春明,但是选了甘耀明,在某些作家,像林奎佑,我选择的是他得到宝岛文学奖佳作的《阿尼》,而不是他得到桃园文学奖首奖的《鲨鱼》。某些文学奖的作品中,我属意的是佳作而不是首奖。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我猜想所有看这本书的人恐怕都希望能够得着一个说法。同样地,我自己也觉得需要对自己有一个说法。在面对那么多的篇章与文字时,我是依循着哪一种标准选择了这些小说的?
  一个也许不是很有力的解释是,根柢上,我选的是人,而不是文章。我所挑选的这些作者,我观察到他们在写作这条道路上的努力与不甘停留。新的作家,我看到他们的未来,认定他们在写作这条路上还会走得很长很远,而已有知名度的作家,我看到他们仍如新人一般面对他们的写作事业,他们还在变化中,并没有因为成名而就此定型在自己的所谓风格里。自然,并不是所有的变化都是美好的,但是那种不甘停滞的原力使我挑选他们。在这本书里,我们见证某些作者的蜕变过程,而我认为我们可以期许在三两年后,能看见他们试验成熟的另一个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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