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9期


手术

作者:盛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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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听见左乳已经成了一团乱麻。
  一只好端端的乳房,忽然面目全非,为什么右乳平安无事,难道是因为左乳先前太过淫荡,才遭到这样的惩罚。唐晓南和李喊一连三个月热情不减,她从来没试过,那么频繁地做爱,那么痛快地享受,忽然间想起佛教里的因果报应来。
  李喊,你快来吧李喊。唐晓南眼前一片惨白,心里喊一声,滚出几颗眼泪。李喊他怎么敢进来呢?他没敢说他摸过唐晓南的乳房,左乳的问题,还是他摸出来的。他只对他爸说唐晓南是他的同学,还让唐晓南隐瞒了年龄,少报了四岁。唐晓南知道李喊的难处,他的父亲不同意他现在找对象,更何况是个二十八的女人。
  唐晓南暗自委屈,忽又想起手术前李喊说的“有我呢,你别怕”。于是理解了他的苦衷,宽容了他,也坚强了一些。
  她听见李喊在零下二十度的院外抽烟。院内禁止吸烟。是红色包装的“福”,他面朝手术室窗口,冻红了鼻尖。
  他吸烟的样子像个成熟男人。
  有一瞬间,唐晓南觉得,他是她的男人。
  唐晓南记得,从人民医院受了惊吓开始,李喊一直紧攥着她的手,走路、吃饭,甚至夜里睡觉,都没有松开过。
  “有我在,你别怕。”唐晓南头一次听男人对她说这样的话。
  唐晓南不知道是以前没有机会让男人说,还是没有男人愿意说,或者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不愿说,只有二十出头的男孩才有这种胆量。之前唐晓南还嫌李喊肩膀稚嫩,见他一副敢为她付出生命的样子,便无限感动。李喊见她这样,就说,你死吧,你快死吧,你要死了,我就不出国了,我陪你。弄得唐晓南哭笑不得,悲伤不得。李喊要出国留学,签证随时都有可能下来,她和他的关系一开始,便有了结果。
  唐晓南明白,无论李喊怎么说,都是想让她放下心理包袱。
  现在,在手术单下,她想放声大哭,觉得自己对李喊不够用心,某一次不该对他发火,某一回应该亲他吻他,她越想越后悔,心想以后一定更加细致地爱他,补偿他。
  秋天最后几个炎热的日子里,唐晓南去了一趟北京。
  在这之前,她和江北在电话里表了态,她不做他的炮友,也不要他做她的炮友。唐晓南本来是个独身主义者,到二十八岁这年,才发觉做别人的炮友太虚无。且觉得男人们越来越没劲,只爱玩新鲜,他们的炮友分布在祖国大好河山的每一个角落,多年后见面,还会习惯性地打上重温的一炮,以炮当礼,然后问东问西,假装关心。当然其他社交场合的炮礼更多,代替了戒指、项链,甚至纯粹的人民币,脱离了金钱的俗气,显得温情脉脉。总之,在这个以炮为礼的时代,唐晓南忽然想要一个家庭,一个固定的男人和安静的生活。
  有了这个明确的目标后,唐晓南开始守身如玉。在她这里,不知不觉中,打炮与婚姻对立起来,成为矛盾。男人是不会娶一个随便和人打炮的女人的,道理就这么简单。因此,要想嫁人,首先必须从打炮的问题上着手——禁欲。已经有几个男的碰了一鼻子灰,走的时候,无不骂唐晓南性冷淡,居然对那么热情的身体无动于衷。
  江北是唐晓南的朋友的炮友介绍的,已婚,无孩,但婚姻出现了极为严重的漏洞。江北自己说,只要她提出离婚,他立马签字——离婚是肯定的,只是时间问题。江北的老婆离开了北京,到深圳开公司已有一年,早已不干涉对方的生活,在这种情况下,顺着这条裂缝,要瓦解江北的婚姻,在废墟上建立自己的城堡,唐晓南很有把握,朋友们也鼓励唐晓南把江北套牢。
  唐晓南与江北的感情在电话里涨起来后,认真谈过几次婚姻问题。
  江北说,我离婚,随时都有可能;至于我们,面都没见,事情怎么发展,谁又说得准呢?
  秋天最后几个炎热的日子里,唐晓南终于到了北京,第一次和江北见面。
  唐晓南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了一个礼拜到达北京。她是故意的。江北因为老婆生意受挫,且孤立无援,在电话里向他哭诉了几回,便不得不飞过去履行抚慰的义务。唐晓南立马想到这对夫妻久别胜新婚的场景,很是生气。江北原计划在深圳呆一周,刚到深圳就接到唐晓南从北京打电话,说她明天就到北京,只等他一个晚上。
  第二天,江北真的赶回来了。两人见面,彼此都很喜欢,若论嫁娶,也没有什么问题。唐晓南虽有些胜利的快慰,但身体却对江北产生了抗拒。她确信他身上带着他老婆的体温,尽管江北一再强调,他们是无性夫妻,并以这个为借口,渐渐演变成一种坚决的态度。
  一夜同床,平安无事,却把江北憋得两眼通红。唐晓南要把性爱留到结婚那天,想以这种方式来保留一点东西,免得未到结婚,江北就厌倦了她的身体,等于又被人白操了一把。唐晓南知道,很多婚姻让性爱毁了——已经提前感觉腻味,哪来结婚热情;很多性爱也让婚姻毁了——婚前没了解对方的身体,哪里知道性事和不和谐。对于唐晓南来说,她更害怕前者,因为她要的不是性爱,而是婚姻。见步行步,婚姻是一站,婚后又是另一站了。江北极力表达自己的想法,他说不做爱,不深入了解,怎么知道你就是我的?都什么年代了,你还玩这古老的把戏?江北相信身体感觉。在围城多年,他深知性爱的重要性。于是,两人各持己见,磨了一夜,观点还是没有磨合。
  天亮的时候,唐晓南认定,江北只是想和她做爱,并不打算娶她,他也只是一个需要打炮的男人。唐晓南觉得上了当,便把对所有男人的憎恨,全部发泄到江北身上,狠狠地清算了一番。江北无端当了一回男人“代表”,有口难辩。他原本打算开导她,先试着真心相处,再慢慢看结果,谁知转眼间,唐晓南已愤怒到与男人结账的份上,也觉得彼此差异太大,难以沟通,于是两人一拍即散。
  唐晓南和第一个考虑结婚的男人,就这样掰了。
  这个是吧?你摸摸,摸摸。
  哎,有点像。
  是了是了,就是它。
  再划开点,划开点。
  哦,刀口太大,不好缝合,可以了。
  医生在唐晓南耳边喋喋不休。
  剪刀动了一下,唐晓南听见了,是剪断一截橡皮的声音,且用的是剪刀尖儿。一下,两下……她听见被掏空的左乳,慢慢地瘪了下来。医生似乎并没有就此罢休,还在咬牙切齿,像裁剪一块布料,左一下,右一下,横一下,竖一下,剪刀越来越冰凉,越来越坚硬,好像探进了心脏,唐晓南感到寒冷。
  哎哟。唐晓南喊了一声。其实只是针尖那么小的一点刺痛,她故意喊得很夸张,与其说是疼,不如说是惊悚,她希望引起医生的重视,她已经疼了,不能再疼了,再疼她就受不了啦。
  眼泪在眼眶里转了一圈,又退了回来,放声大哭的欲望,也在瞬间去了,剩下极为黯淡的心情。其实,即便是哭了,唐晓南也不知哭什么,有什么值得她痛哭,和江北的结局原本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唐晓南坐在火车上,似乎被车窗外的景色所吸引。她的脸,一边是暮色夕阳,一边是苍白灯影。太阳,像一只鸡蛋黄,在天的尽头悬挂,随时将会跌落。小方桌上的白色满天星,与一枝毫无光彩的红塑料玫瑰,合葬在笨重的花瓶里。
  葬——唐晓南是这么想的,她觉得这是葬。在相当长的一个时间段,成为固定的,不能轻易改变的状态,就是葬,比如永久地死亡,这是毫无疑问的;比如难测的婚姻,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也是一个葬字。有的葬是幸福的,有的葬是不幸的,有的葬不幸中藏着幸福,有的葬幸福中藏着不幸,没有被葬过,到底是属于哪一类?
  饥饿使唐晓南有点恼怒。服务员还在那对年轻男女面前,手握圆珠笔,面对摊开的空白菜单,一副写生的样子。那男的每选一道菜,都会询问女孩子,然后两人研究一番,再对这道菜给予肯定或者否定。女孩子一副被宠的甜蜜模样,越发卖弄娇宠模样,心满意足地微笑。饥饿使唐晓南有点恼怒。是饥饿的原因吧?否则,这对年轻男女怎么研究菜谱,在这个小事件中怎么眉目传情,与她唐晓南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但是现在,唐晓南饿了,他们却长时间地占用火车餐厅里惟一一位点菜的服务员,拖延了唐晓南果腹的时间。这对年轻男女点菜的态度,像对待他们的爱情,认真,细致,绝不苟且,研究菜谱,比研究对方的肉体还要仔细,实在是矫揉造作。
  唐晓南忽然很想骂人,不是骂具体的哪一个,而是朝着任意一个方向,朝着生活,朝着历史,朝着男男女女的身影,朝着满街的爱情破口大骂。
  有点痛了啊,忍着点,手术快完了。医生知道这种情况下不会太疼,并不将唐晓南的喊叫当回事。
  需不需要再加点麻药?李医生说。
  不用,这丫头不是疼,而是怕疼。这医生说对了。的确,唐晓南是因为怕疼才叫。现在,那股轻微的疼很快消失了,唐晓南叫不出来,便默默地咬着牙,眼泪流下来,顺着她的眼角流下来了。唐晓南的左手不敢动,右手被李医生的大腿压着,动不了,她管不了眼泪,眼泪也不管她,眼泪像个过客,借着她的脸颊,漠然赶路。唐晓南一边哭,一边暗自祈祷手术快点结束。
  你儿子啥时出国?有医生与李医生闲聊。
  等签证呢,最迟也就是两个月的事。李医生说。
  姑娘,你也准备出国吗?李医生紧接着问唐晓南。
  不。唐晓南刚回答完,忽然眼前一暗,手术灯灭了。
  唐晓南走进火车十七号车厢时,陷入一片黑暗,眼睛好半天才适应过来。车厢这么早就黑灯了,只有脚底下的路灯泛着昏黄的光。唐晓南找不到铺位,隐约看见每一个铺位都是空的。这使唐晓南害怕,像走进了某部恐怖电影的场景里。大约走了十几步,唐晓南终于忍不住,掉头撤退。她喘着粗气冲进列车值班室,说整节车厢没有一个人,黑灯瞎火的,谁敢在里面睡。乘务员笑着重新把唐晓南领回十七号车厢,说,这就是十九号下铺,对铺不就是人吗?
  男的女的?乘务员走后,唐晓南对着摊开的被子,半信半疑地问。
  男的。床铺上的人说,并且坐了起来,脸部完全呈现在昏灯的投射之中。
  噢,谢天谢地,把我吓坏了。唐晓南放下巨大的背囊,坐在自己的床铺上。
  是啊,我也在想,晚上一个人在这里,被人杀了也不知道啊。显然对铺看过不少谋杀案。
  好奇怪,怎么没有别的人呢?唐晓南也发现了对铺的重要性。
  这节车厢,是列车工作人员自己休息的地方,他们这是赚外快。对铺抱着双膝,唐晓南发现他面部轮廓不错。
  唐晓南的眼睛慢慢习惯了昏暗,灯光明亮了。
  对铺站起来,他的高度在唐晓南眼前产生一大片黑影,唐晓南抬起头,猛然一愣——竟是个相当出众的男孩。
  对铺从洗手间回来,面孔更加清晰,唐晓南又是一愣——她从没遇到过这么标致的男孩。
  他朝唐晓南微笑,说我叫李喊。
  唐晓南便有些心猿意马了。
  两人借着昏灯聊天,慢慢地熟悉了,知道在哈尔滨,彼此住处离得不远,还有可能再见面。
  也许是灯光太暧昧,也许是在江北那里受挫后,心态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在这节只有孤男寡女的车厢里,随着火车的咣当声响,唐晓南心旌摇曳。
  后来李喊问唐晓南结婚没有,唐晓南说没有,李喊说为什么不结婚呢?唐晓南想了想,说,婚姻只是世俗留下来的东西。李喊一听,当即叫了起来,啊,你说得真好。
  然后一阵莫名其妙的沉默。
  唐晓南无心说出这句话,有点后悔,话外有多层意思,但没有一层意思是唐晓南的本意。李喊的附和,分明是误会了她。李喊说自己一直与几个女孩子保持关系,但从不和她们上床,他就是怕她们要和他结婚,他没有动她们,便不用负任何责任,更甭提结婚了。
  夜很深时,两人才各自入睡。唐晓南听得见李喊的呼吸,时重时轻,时长时短,并不均匀。她看见他睁着眼睛,手臂垂在床沿,手指自然弯曲,手心向上,似乎在期待会有东西落下来。
  唐晓南在被子里渐渐温热的身体有些蠢蠢欲动。
  她觉得自己是个水龙头,在江北面前,她拧紧了,滴水不漏,现在,水龙头松了,心底里正淌着涓涓细流,细流汇聚到堤坝前,被挡住了,找不到出口,慢慢地形成一潭深水和无数的漩涡。
  你睡了吗?李喊问,身体动了一下,侧身朝她,手臂仍是那么放着。
  没睡呢。唐晓南的声音温柔得令她自己吃了一惊。
  在想什么?李喊不像装坏。
  你为什么不睡?唐晓南试探。
  李喊的手指头动了动,没有说话。
  唐晓南用手指头勾住了他的手指头,李喊好像遇到多强的引力一般,顺着她的手,迅速地钻进了唐晓南的被子里。
  婚姻只是世俗留下的东西。唐晓南认为感情是神圣的,所以有了这么一句升华的话,没想到这句话反倒成了男女关系中的润滑剂。
  左乳开始有蚂蚁爬行,继而噬咬,唐晓南感觉一股浅辣。
  此时肌肉柔软了,左乳的知觉正缓慢地恢复过来,金属器具的坚硬与冰凉令唐晓南一阵颤栗,她又重重地“嗯”了一声,表明自己正忍受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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