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9期


刘亮程散文评点二则

作者:晓 华 汪 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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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妈年老多病,她总担心自己过不了冬天。天一冷她便足不出户,偎在一间矮土屋里,抱着火炉,等待春天来临。
  一个人老的时候,是那么渴望春天来临。尽管春天来了她没有一片要抽芽的叶子,没有半瓣要开放的花朵。春天只是来到大地上,来到别人的生命中。但她还是渴望春天,她害怕寒冷。
  我一直没有忘记姑妈的这句话,也不只一次地把它转告给母亲。母亲只是望望我,又忙着做她的活。母亲不是一个人在过冬,她有五六个没长大的孩子,她要拉扯着他们度过冬天,不让一个孩子受冷。她和姑妈一样期盼着春天。
  ……天热了,母亲会带着我们,趟过河,到对岸的村子里看望姑妈。姑妈也会走出蜗居一冬的土屋,在院子里晒着暖暖的太阳和我们说说笑笑……多少年过去了,我们一直没有等到这个春天。好像姑妈那句话中的“天”一直没有热。(姑妈、母亲,连同前面对乡村生活的描绘,抵御寒冷,温暖成了人们生活中惟一的事情,天热了,亲人们可以走出蛰居的土屋,天热了,人们可以走出孤独相互问候,一种平常的场景在这无尽的寒冷中居然是一种奢望与想象。)
  姑妈死在几年后的一个冬天。我回家过年,记得是大年初四,我陪着母亲沿一条即将解冻的马路往回走。母亲在那段路上告诉我姑妈去世的事。她说:“你姑妈死掉了。”
  母亲说得那么平淡,像在说一件跟死亡无关的事情。
  “咋死的?”我似乎问得更平淡。
  母亲没有直接回答我。她只是说:“你大哥和你弟弟过去帮助料理了后事。”
  此后的好一阵,我们再没说这事,只顾静静地走路。快到家门口时,母亲说了句:天热了。
  我抬头看了看母亲,她的身上正冒着热气,或许是走路的缘故,不过天气真的转热了。对母亲来说,这个冬天已经过去了。
  “天热了过来喧喧。”我又想起姑妈的这句话。这个春天再不属于姑妈了。她熬过了许多个冬天还是被这个冬天留住了。我想起爷爷奶奶也是分别死在几年前的冬天。母亲还活着。我们在世上的亲人会越来越少。我告诉自己,不管天冷天热,我们都要常过来和母亲坐坐。
  母亲拉扯大她的七个儿女。她老了。我们长高长大的七个儿女,或许能为母亲挡住一丝的寒冷。每当儿女们回到家里,母亲都会特别高兴,家里也顿时平添热闹的气氛。
  但母亲斑白的双鬓分明让我感到她一个人的冬天已经来临,那些雪开始不退、冰霜开始不融化——无论春天来了,还是儿女们的孝心和温暖备至。
  隔着三十年这样的人生距离,我感觉着母亲独自在冬天的透心寒冷。我无能为力。(文章写到这儿,主旨似乎已呼之欲出,一直到结尾,作者都是在自然与社会人生的双重语义下来谈论“冬天”、“寒冷”、“雪”与“冰霜”的,这种人生感喟虽然带有一种无奈的、悲凉的气息,但却有其深刻的地方。但是文章一直到结尾,又依然没有走出自然的、真实的寒冷主题,这就使作品摆脱了一般的象喻的、托物言志的窠臼,这样的作品是结实的。)
  雪越下越大。天彻底黑透了。我围抱着火炉,烤热漫长一生的一个时刻。我知道这一时刻之外,我其余的岁月,我的亲人们的岁月,远在屋外的大雪中,被寒风吹彻。
  
  今生今世的证据
  □刘亮程/晓华汪政点评
  
  我走的时候,我还不懂得怜惜曾经拥有的事物,我们随便把一堵院墙推倒,砍掉那些树,拆毁圈棚和炉灶,我们想它没用处了。(许多事理总是要经过人生历练和心灵思考才会明白,等到明白时,时间的流水已经带走了许多的东西,所以人生常有遗憾。文章开篇实际是站在今天对昨天的假设。)我们搬去的地方会有许多新东西。一切都会再有的,随着日子一天天好转。
  我走的时候还不知道向那些熟悉的东西去告别。不知道回过头说一句:草,你要一年年地长下去啊。土墙,你站稳了,千万不能倒啊。房子,你能撑到哪年就强撑到哪一年,万一你塌了,可千万把破墙圈留下,把朝南的门洞和窗口留下一小块泥皮,即使墙皮全脱落光,也在不经意的、风雨冲刷不到的那个墙角上,留下巴掌大的一小块吧,留下泥皮上的烟垢和灰,留下划痕、朽在墙中的木和铁钉,这些都是我今生今世的证据(这是本篇的关键词。)啊。
  我走的时候,我还不知道曾经的生活有一天,会需要证明。(人活在世界上是需要对象来证明自己的,如同任何事物一样,自己并不能证明自己。证明来自于他人,来自于自己生活的地方,来自于自己的劳动成果,这些都是人生命的痕迹。)
  有一天会再没有人能够想念过去。我也会对以往的一切产生怀疑。那是我曾经有过的生活吗。我真看见过地深处的大风?更黑,更猛,朝着相反的方向,刮动万物的骨骸和根须。我真听见过一只大鸟在夜晚的叫声?整个村子静静的,只有那只鸟在叫。我真的沿着那条黑寂的村巷仓皇奔逃?背后是紧追不舍的瘸腿男人,他的那条好腿一下一下地捣着地。我真的有过一棵自己的大榆树?真的有一根拴牛的榆木桩,它的横杈直端端指着我们家院门,找到它我便找到了回家的路。还有,我真沐浴过那样恒久明亮的月光?它一夜一夜地已经照透墙、树木和道路,把银白的月辉渗浸到事物的背面。在那时候,那些东西不转身便正面背面都领受到月光,我不回头就看见了以往。
  现在,谁还能说出一棵草、一根木头的全部真实。谁会看见一场一场的风吹旧墙、刮破院门,穿过一个人慢慢松开的骨缝,把所有所有的风声留在他的一生中。
  这一切,难道不是一场一场的梦。如果没有那些旧房子和路,没有扬起又落下的尘土,没有与我一同长大仍旧活在村里的人、牲畜,没有还在吹刮着那一场一场的风,谁会证实以往生活——即使有它们,一个人内心的生存谁又能见证。(文章的意思又进一层。“内心的生存”是一个复杂的表述,包含了人内心丰富的精神生活。如果人“内心的生存”找不到依凭,那么人就会产生空虚感和漂泊感,所谓“精神的流浪”是现代人常有的精神疾患。本文的“证据”、“村庄”、“家园”实际上都包含多层的意思,既是世俗的,又是精神的与超越的。)
  我回到曾经是我的现在已成别人的村庄。只几十年工夫,它变成另一个样子。尽管我早知道它会变成这样——许多年前他们往这些墙上抹泥巴、刷白灰时,我便知道这些白灰和泥皮迟早会脱落得一干二净。他们打那些土墙时我便清楚这些墙最终会回到土里——他们挖墙边的土,一截一截往上打墙,还喊着打夯的号子,让远远近近的人都知道这个地方在打墙盖房子了。墙打好后每堵墙边都留下一个坑,墙打得越高坑便越大越深。他们也不填它,顶多在坑里栽几棵树,那些坑便一直在墙边等着,一年又一年,那时我就知道一个土坑漫长等待的是什么。(这全是日常生活的场景,生活的变化可能是因为忽然到来的巨变,但日常生活它同样具有对生命、对我们世界的剥蚀与消解的力量。然而,如同生活的节律不可能停止一样,这种因剥蚀和消解而产生的变化也是不可避免的,而且,新生就在其中,这似乎是一个悖论。消失也许是不可避免的,但并不意味着消失的一切俱无意义,当物的世界在日日更新时,心的世界将把逝去的一切予以成像、积累,所以,证据既是外在的,也是内心的。)
  但我却不知道这一切面目全非、行将消失时,一只早年间日日以清脆嘹亮的鸣叫唤醒人们的大红公鸡、一条老死窝中的黑狗、每个午后都照在(已经消失的)门框上的那一缕夕阳……是否也与一粒土一样归于沉寂。还有,在它们中间悄无声息度过童年、少年、青年时光的我,他的快乐、孤独、无人感知的惊恐与激动……对于今天的生活,它们是否变得毫无意义。
  当家园废失,我知道所有回家的脚步都已踏踏实实地迈上了虚无之途。(有了上面的铺垫与细密的思考,这句话就更具力量。一个人要想将他生命的物质痕迹全部留住是不可能的,但它们能不能长久地留存在人们的记忆中,成为人的精神财富和思想资源,这才是最重要的。只有这样,“家园”才不会废失,如果内心的证据也散失殆尽,那么人们只能在“虚无”中永无归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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