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9期


人文精神的诗意追求

作者:高卫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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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后期开始,我们的时代仿佛成为一个喧嚣、外化、张扬的世界。置身于这个世界,每个人都尝试着大声疾呼,好像非如此自己的声音就会被湮没;每个人都格外重视“自我”意识的强化,好像不这样做就难以彰显自己鲜明的个性。于是,“宁静致远”的心绪被急功近利的“炒作”遮掩;相互礼让的优雅被匆忙纷乱的争端替代。甚至,为了达到某种目的,我们不惜以自己身体的暴露为代价。这种心态的蔓延使我们的精神状态终日处于一种茫然不知所以的浮躁和压力之下。“郁闷”就是这样走近我们,成为我们生活中既时髦又贴切、使用率极高的一个形容词。
  马莉的散文《内敛》,是在这种浮躁的气候中,坚守着她纯真的诗意追求:“内敛”——这个简单而“美好的”、“和平的、高贵的、谦虚而纯真的词”,包蕴着一种独特的精神与深刻的内涵,并因此积聚成为一种看不见的厚重力量。这种力量建构着人的品质,巩固着人与人之间的可靠性。
  “在我小时候的南方,我见过许多黑色的老猫,它们伏击时候的漫长等待让我想到的不是捕杀,不是暴力,而是一种内在的力量的聚集,是隐藏在屋宇、树叶、河流、石头、山脉和一群星星中间的内敛的精神。”马莉说她对“内敛”一词的认识,是在大表姐家被一只黑猫惊吓之后,从大表姐安慰的语言中得知的。表姐说:“不用害怕,这是一只内敛的猫,它很能够理解别人。”尽管这时的马莉还不能准确地理解“内敛”一词的含义。但是当作者看到这只黑猫是怎样在潜伏之后突然间稳稳当当地伏击了一只老鼠时,她的心灵感受到“一种看不见的力量”的袭击。
  春播,夏长,秋收,冬藏。“看不见的永远是大地深处的力量,它更深刻地体现在了一年的递嬗之中。漫长的冬藏过程实际上就是一次隐没在大地深处的运动,这便是大地身体的内敛……春天开花,夏天结果,秋天收割,生命经历了一场重大的浩劫,它已消耗得淋漓尽致,它已变得虚空。如果没有安静而漫长的冬天,如果没有一次穿透死亡的冬藏,土地将不再肥沃,河流将不再充盈,大自然将会干枯,我们的脸庞将不再红润,我们的身体会干枯得粗糙,眼皮会易裂,我们将听见咒语从我们的嘴唇像玻璃碎片一般布满周围的人群。”——没有积蓄,没有内敛,咒语就会如同玻璃碎片一般布满我们的周围——这样一种可怕的景象,事实上已经出现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
  女作家张抗抗曾经在她的散文《女人说话》中写到,一次,当她偶然听到自己的录音讲话时,面对生硬、干涩、自以为是、高昂激越,似乎是擦着火星冒着烟的陌生的声音,“我诧异地愣住了。我想,这难道是我在讲话吗?”剔除了女人的韵味,滤去了女人的温和委婉,“从世纪初叶开始的新文化运动、后来以各种名义进行的战争,以及从革命发端时伴随而来的永无休止的斗争——革命、战争和运动的硝烟,一年年浸润了损坏了女人的嗓音”,直到“文革”十年,女性话语的和谐、弹性,终成为无法拼接的飘零的碎片。
  虽然,张抗抗这里所指,不是真正的咒语,但“言为心声”,我们是否可以认为,张抗抗所言女性的声音,正是在精神匮乏的时代里缺乏滋润、涵养的社会心态的真实外化呢?
  从不讳言“她就是这样一个小女人”(艾晓明语)的马莉,对女性世界也给予了更多的关注。与张抗抗由外而内的发现不同,马莉对社会心态关注的视角,是由内向外的。她从圣母玛丽亚的目光,母亲的目光以及丁玲的目光的变化之中,审视出女性面对外在环境时的内在变化。马莉认为,改变当代女性目光的根本原因,就在于那场“史无前例”的“中国当代的文化大革命对文化的伤害”,它“比中国历史上的‘焚书坑儒’对文化的伤害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一切都随之改变了。即使现在我们已经告别革命,但那种目光——我母亲当年那种美丽温柔的——内敛的目光,却随着一个时代的消失而永远的消失了”。疾风暴雨般的革命,张扬了女性的刚性与勇气,却不得不以女性的温婉、含蓄为代价。而当女性漠视一切的目光与今天的商品气息相融,便有了“身体写作”,有了“肉欲”的暴露。马莉坚定地认为,女性仁爱、温柔、含蓄、谦虚的目光,只能是一种内敛的目光。这样的目光犹如广袤的大地母亲一般,能够“使一个男人变得坚强,也会使一个孩子变得勇敢”。
  有趣的是,马莉与张抗抗不约而同地将对社会心态的审视集聚在女性的身上。日月相映,阴阳互补。神奇的大自然将人类的内在平衡以一种无可抗拒的规律呈现出来。如果,当具有阴柔温婉之美的女性也因欲望的放肆而躁动不安,那么,我们的人文关怀将会更加疲软无力,我们心灵将不会再拥有温馨与安宁的归宿。
  所以,马莉所谓内敛,是吸收、积聚、蕴藏,是宇宙对自然万物绚丽色彩的重新孕育点染,是生命在穿越时间隧道的行进中对流失的养分的新汲取,它更是人所经历的生理与心理双重洗礼的必然过程。对于社会,内敛是一种安定与平衡;而对于女性,内敛又是一种美德与涵养。
  马莉是一个诗人,对诗歌的挚爱使她无法不思索诗歌精神的衰败与堕落。“人性最大的魅力是内敛,内在的激情,内在的火焰。在诗歌中,被征服的永远是诗歌灿烂的品质所统治着的光芒……”诗歌精神即人类精神,几千年来,正是积淀而成的民族精神,滋养着我们,支撑着我们,同时也在教育、引导着我们。但是,“在这个物欲主义大肆横流的时期,人类的精神同样丧失了内敛的品质,体现在诗歌中的则是大量的写身体或——身体化写作,诗人在享受物质与敛钱敛财的同时,以诗歌的名义发泄自己无法满足的各种大大小小的欲望,以诗歌的名义去书写肉欲,暴露自己最卑微也最渺小的念头。”“在今天大大小小的诗人群落中,我们看不见诗人思想的大脑,看不见诗人单纯而天真的品质,更看不见在诗歌史上像盲诗人弥尔顿、伟大的荷马、埃斯库罗斯、但丁以及多少个世纪以来的大诗人们独特的一直沉溺在诗歌品质中那巨大的内敛精神。”诗歌没有了内在精神,就像是一个人没有了灵魂一样。事实上,表现在诗歌中的那些无法满足的欲望以及急功近利、哗众取宠的浅薄的宣泄,又何尝不是我们当今浮躁的现实社会的一个缩影!
  马莉的散文《内敛》,是以诗歌精神的坚守为主题的。有人将这篇散文的其中一段摘录下来,另外标题“诗歌的品质”。的确,马莉的《内敛》是在谈论诗歌。但是,马莉仅仅是在谈论诗歌吗——诗歌的精神,诗歌的品质?我以为,她更是在议论人生。正如马莉文中所言:“一首诗的完成,包括诗人对生命的诚恳态度。”诗歌是什么,是浓缩的生命,潜在的精神,内化的思想。写诗,实际上就是在写人生,写人的精神,人的品质,人的理想,人的追求以及人的灵魂。所以,我们完全有理由这样认为,在诗歌之外,马莉的散文《内敛》还包含着更大层面的意义,那便是人生。或者说,马莉对内敛的关注,实际上是由人生向诗歌的参悟,再由诗歌渗透人生。
   正因如此,我更愿意从人生的角度来阐释马莉所谓“内敛”。
  发展的社会,开放的时代,不断冲击着我们的传统的固有观念,动摇着我们的内在心理品质。面对形形色色、极具诱惑的社会现象,我们在无所适从中得到着自己所得到的,失去着自己所失去的。而在得到与失去或者说是在得到与放弃之间,我们似乎已经很难考虑所谓的精神尺度,很难做到拒绝物欲的诱惑而独守自己的心灵家园。于是,随波逐流般的欲望的追寻,游戏人生背后的寂寥与空虚,浮光掠影的张扬之后的无奈,在喧哗的闹市中影子一样环绕着我们,充溢着现实社会。诗歌精神,或者说人文精神,也在诗人“急于成名”的活动与手段中消失。这种消失,令作者伤感。
  “内敛对生命本体是一种克制,这样我们身体中的水与血将会使我们所有的人类惺惺相惜,目光充满着关切与热爱。”当这种内敛的诗歌精神一旦成为我们的内在心理品质,我们每个人与他人、与社会、与大自然的相处将会更加和谐融洽。我想,这便是马莉对当今社会人文精神的诗意追求。
  马莉的散文《内敛》对内敛的诠释、拓展是生动而富于灵性的。她的诗人气质在散文的构思中得以充分的展示。发散的思维、跳跃的文字,乍一读来,会令读者产生一种意象纷纭、应接不暇的感觉。但当你一旦静下心来把握住了作者思维的脉络,就会发现,这种表现手法不仅很好地丰富了马莉散文的内蕴,还使马莉的散文产生一种“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意断神连”的艺术效果。
  出生在椰风浪影的海滨城市的马莉,是新时期以来现代派诗歌的南方代表诗人,现任《南方周末》主任编辑。马莉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开始从事散文创作,出版有《怀念的立场》《温柔的坚守》《夜间的事物》《爱是一件旧衣裳》等散文集和《白手帕》《杯子与手》等多部诗集。在中国作家协会文艺理论批评委员会、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和中国出版工作者协会联合主办的第二届中国女性文学奖评奖活动中,马莉的散文集《怀念的立场》和《温柔的坚守》两部著作分别获得散文奖和散文丛书奖。
  无疑,马莉是有才华的。只是我们读马莉的散文要有一点耐心,这就好像是饮一杯上等红酒,需要有一个清新幽雅的环境,取一只精致的酒杯,慢慢斟上一杯,轻轻摇动手中的杯子,放在唇边啜上一口,细细品味,然后,你定会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语道:哦,味道好极了!
  
  附:内敛
  □马莉
  
  内敛这个词常使我的目光越过那些容易被遗忘的事物,移向我所牵挂的但却早已消失的日日夜夜。在意识的深处,我的思想在生命里生长着一些并不完整的深邃,尤其走在故乡宽阔的阴影中,阴影,睫毛下面深重的现实感,它是深重而有缺陷的,我常常会想起那座有缺陷的海堤,晚风和日光照耀着细小的海洋生物,椰子树摇晃的浪影使我怀想一个久远的年代。许多时候在句子中克制的精神体现的是一种高贵的诗歌精神,它建构着我们与生俱来的良好品质,巩固着一个人的可靠性,与这个世界和他人之间的可靠性。哦,可靠性使我们得以安置在这个世界之中,我们活在人与人之中,多么需要这样一个事实:站在坚固的墙壁下面,我们仰望天空,就像一棵大树生长在大地上,如果没有太阳与月亮、星光与沙滩、风与水,人类便难以持续地在大地上行走,我们周围的大树就会断裂。可靠性建立在我们的内心深处,它使我们获得内在的力量。
  栖息在我们的大脑和身体里面的是吸收、向内聚集、蕴藏以及隐蔽,这些美好的品质走进了我们的意识之中,这是虚弱的内敛的过程,就像我们的童年时代,我们用小小的刚刚能够站立的脚踩在大地上,就像站在上帝身边,感受着天空与土地给予人类的所有幻想。在成年人的世界里,空间在一天天地缩小,而在一个孩子的世界里,空间在一天天地扩大,因为童年是我们人类较为漫长的内敛的时期,童年的目光是惊奇的,那些潮湿的墙壁或者干枯的花茎都能够让一个幻想的嘴唇流淌出童话的蜜汁。这几乎是人类的必然性,生命到了中年时期意志就外泄,毫不介意,没有掩饰,那些强大的但空洞的目光释放的是排斥、沮丧、贫乏、焦躁与放弃,这些零乱的虚无主义意志在生命的中途支配着人类的中年。“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思昏沉”——诗人叶芝曾在一首诗歌中这样开头,当我们的疑惑越来越趋于平淡,自认为不会流逝的岁月都已流逝,当一个人老了,我常常感到诧异,生命的老年又回到了弱者的时期,又回到了内敛的过程,但这是一种更内在的强大力量。
  南方的夜晚总有让我迷醉的秘密,它的虚幻性有时体现在一颗小小的植物的花茎上,或者一个小小的动物闪亮的运动中。在大海深处,我总被一朵朵白浪涌向近旁的沙滩上绿色的芭蕉树吸引,被它芳香浓重的阴影所迷恋。我常常走出门外,寻找一片被风吹动的紧靠在庭院墙壁上的斑驳月色,那片月色在幽暗的时刻遮盖在我家厨房窗外一只黑色的沙锅上,更多的时候,遮盖在一只黑色的老猫的身上。我喜欢我家的这只老猫,不仅因为它全身漆黑,想起来了,这只懒洋洋的老黑猫是我祖母最喜爱的,它时刻优雅地伏卧在我祖母的脚边,更多的时候它伏卧在高墙顶上,一双黑眼睛悄悄地盯着那条通道,那是一条隐蔽的老鼠通道,黑乎乎的,我小的时候从不敢把手伸进去。但是谁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以另一种姿态伏击另一种力量。在我小时候的南方,我见过许多黑色的老猫,它们伏击时候的漫长等待让我想到的不是捕杀,不是暴力,而是一种内在的力量的聚集,是隐藏在屋宇、树叶、河流、石头、山脉和一群星星中间的内敛的精神。
  那天下午,多年以前的那个下午,我看见了那只黑猫,它以另一种力量袭击了我。在大表姐的家中,我看见了它迈着优雅而谨慎的步子向我和大表姐走来。大表姐正在读一本小说,我坐在她的身边听她读,它就这样径直地不假思索地走过来了,安静又突然地一下跃到我们坐着的椅子下,蹲在我们的脚边。我被吓了一跳,我一下子就从椅子上跌落下来。这只聪慧的黑猫明白我害怕它是由于对它缺少了解,它知道我不仅害怕它而且还不敢触碰它,就知趣地离得我远远的。大表姐正在读英国女作家艾·伏尼契的小说《牛虻》,我听得入迷,但自从黑猫的出现我就心不在焉了,因为我害怕黑猫对我伤害。大表姐说不用害怕,这是一只内敛的猫,它很能够理解别人。我第一次在大表姐这里听到内敛这个词。是的,内敛。虽然我还不完全理解它的意思,但我从大表姐的语气里听出这是一个十分美好的词,一个和平的、高贵的、谦虚而纯真的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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