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2期


读杜甫《登岳阳楼》

作者:徐 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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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还可以体认到诗者的另一种胸怀,一种匍匐在大地上的胸怀。这就是他对于世俗世界深切的道德关怀。虽然我们不能孤立地判定“吴楚东南坼”中的 “吴楚”这类地域名词一定含有某种政治意谓,但从下文“戎马关山北”显然是有意强调的有关疆土与战事的联系和暗示着“乡土——家国”的方位语词,不难体认“吴楚”和“乾坤”的复指意义。作者有意让“关山北”对峙着同样包含着“土地”意义的“乾坤”,无疑是要令两词的意义之间产生互为阐释的效果。因而“乾坤”既可看作超自然的天人感应境界,又可以完全合理地还原为世俗的“吾土吾乡”之下土邦国。这一层面上, “乾坤”的意义等于“天下”,等于与君国、社稷、神器等相关联的疆土(在此意义上,把“乾坤”的动荡理解为包含着时局不安定的隐喻也未尝不可)。“吴楚”“乾坤”在这一层意义上与“关山北”连结起来,表现着贫病垂老的诗人对“吾土吾民”的深深关切。
  以上所说的天人感应和世情关怀,是本诗中的“景语”的两个“表现”层次(相对于写实层面的“再现”),它们应当合理地解读为诗人“胸次”的诗歌话语形态,用古人的话说,就是“景中之情”。但这个概念不应该理解为“诗人放置于自然景象中的情感”,而应该是“以自然景象形式显现的诗人内在世界”。当我们觉悟到诗人在这首诗(以及同类的诗)里,有意暗示了他自身的存在具有“外部”和“内部”的极为对立的双重性,领悟到诗中的景语除描绘实体之外还倒映着观者的“胸襟”,杜诗里典型的“诗境阔狭”“景大身小”现象所传达的意谓才会真正敞亮起来:所谓“景大身小”的判断乃是出于对景语意谓的表面化或者平面化的幼稚理解。诗人所有意设置和强调的这种悬殊的反差所指谓的实际上是他自身内外世界的对立,是胸中的“宇宙”和包藏这“宇宙”的外部躯壳的对立和紧张。杜诗最大限度地营造和表达了人的内外两种存在之间所可能容纳的巨大反差,人的心胸在灵界的自由超越和身体在尘世的被动蜷缩的巨大反差。因而对于这种诗境反差的正确解读应该表述为“心大身卑”。它阐述着“有限”和“无限”的奇异对称:人的躯体是渺小的,是一个可以被严重挤压的至卑的“有限”,但有限躯体所承载的灵魂能够在形而上的世界里遭遇“无限” (真宰、天道)和感受“无限”;同时在世俗领域他也获得了对另一种无限的享有:当他把自身的不幸遭遇放在“战争和历史的千万受害者”的语境中书写,而且升华为“先天下忧”的伦理情感时,他就以有限的躯体和时空,拥有了延伸于大地上的属于家国群体的“无限”。
  杜诗的这种经典性的境界表达在他的后人那里遇到了知音:
  
  吾观少陵诗,为与元气侔:力能排天斡九地,壮颜毅色不可求。浩荡八极中,生物岂不稠,丑妍巨细千万殊,竟莫见以何雕锼。惜哉命之穷,颠倒不见收,青衫老更斥,饿走半九州,瘦妻僵前子仆后,攘攘盗贼森戈矛。吟哦当此际,不废朝廷忧……宁令吾庐独破受冻死,不忍四海寒飕飕!
  
  
   ——王安石《杜甫画像》
  
  王安石的诗句不妨看作对《登岳阳楼》类型的杜诗范式的深切会意,它所说的不正是“心大身卑”的典范人格吗?大约自王安石之后,杜甫就以这种典型的人格风采,享誉于后世的诗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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