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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君能有几多情
作者:韩富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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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是文学作品的灵魂。“重情是朱自清散文的最主要的特点。……无论叙事、记人、写景、说理都贯注一个情字。”①
观历年许多语文教材,都认为:《荷塘月色》表现了作者淡淡的忧愁和淡淡的喜悦。例如,人民教育出版社中学语文室为幼儿师范学校编著的《阅读和写作》第三册第四页(一九九八年十二月第一版)上有“淡淡的月光下有淡淡的喜悦和忧愁”。同是该社编著的中等师范学校《阅读和写作》教学参考用书第三册第一七三页(二OOO年三月第一版)上有“这就是所谓怨而不怒,哀而不伤。所以无论是忧愁还是喜悦,都是‘淡淡的’”。还有论者认为《荷》文中“‘什么也没有’,正是‘我’内心彻底宁静的直白!‘什么也没有’,没有热闹,没有宁静,没有忧愁,一切的一切都没有了,内心里只有一片的宁静”②。究竟该怎样理解《荷》文中寄寓的感情呢?我认为:《荷》文中的“喜”含蓄而热烈,“忧”蕴藉而深切;短暂的“喜”反衬出持久的“忧”。作者寄寓的感情不是浅淡,而是深沉;“淡”是外象,“深”是内涵。“淡”的外象有淡雅朦胧的荷塘月景的影响,也是作者的学识修养、审美品格等特点使然。文章的表面没有呼喊奔突,似乎是“不怒”“不伤”,但文章反映出的情感内涵,却是有着深深的愁情烦绪。作者把这深深的愁情烦绪内聚了,如一泓看似微摇轻荡的深潭。
冯至在《朱自清先生》中说:“他有愤激,有热烈的渴望,不过这都蒙在他那平静的面貌与朴质的生活形式下边。”文如其人,朱先生的文章往往带上他性格的色彩,含蓄的文章中,会满蕴深情。如众所周知的《背影》,没有响鼓大锤,却照样撼动人心。他散文的“情”有着丰富的审美内涵,“他的精神世界、文化教养、社会观念、审美昂格,全由这‘情’字见出。”③这些,成为影响《荷》文外淡内浓的重要因素。而更重要的是文本本身让读者窥到了一个真挚丰富的内心世界。
文中直抒愁绪的文字有四处。一、“这几天心理颇不宁静。”一个“颇”字,直道出烦忧之深。并且是在周围已趋寂静的时候,作者仍不能独坐小院乘凉,可见忧深。首段的“忽然”确因首句文眼而来,由于心情颇不宁静,潜意识里在寻找一个真正能平忧解烦的去处。作者的“忽然”想到和“悄悄”出门,恰好显露宁作者排忧解烦的方式。所以,文章就是在一种压抑下的不宁静中开场的,这就奠定了全文含蓄而深切的感情基调。
二、“便觉是个自由的人”等内心独白。从第三段的内心独白分析出作者现实生活中的不自由,已有公论,此不赘述。只是作者为什么那么渴望做个“自由的人”呢?弄明白原因,有利于深刻理解全文的情感内涵。传统的观点认为是:“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后朱自清思想上的矛盾致使他“颇不宁静”,现实生活中不自由,此也不赘述。另一种说法认为“《荷塘月色》所表现的苦闷并不是政治性的,而是伦理性的”。其中一个重要的理由是朱自清写作《荷》文的七月份,正是朱自清为父子矛盾愁肠郁结的时候④。而从文中“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现在都可不理”等语句看,作者也一定受日常许多事务的干扰,并不仅限于政治因素和伦理因素引起的烦恼。但有一点可以明确,无论哪种或哪几种为主,这些因素都在综合起作用,作者的忧愁烦闷无疑是深切的,又如何能轻易脱却?“我且受用这无边的荷塘月色好了。”无奈之意随文而泻,就难说“淡淡的忧愁”了。
三、“但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这句话在压抑之中显露了作者难以压抑的深愁忧思,是一种静默式的惆怅。首先,从全文看,“热闹”在此并非贬义,不趋向于烦乱躁动之意,而是繁盛活跃之意,蝉声与蛙声让静景生动起来,有了活气。自然景物如此,但“我什么也没有”。这是因为生活的矛盾和痛苦,使作者难以取舍,难以消弭,难以宁静,于是就特别向往一个自由静谧的去处,就把淡月笼罩的荷塘美景幻化为自己向往的人生境界。可是这无非是黄粱一梦,蝉蛙声的兴奋、活跃,让作者有“失向来之烟霞”(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之感。原来暂有的那种陶醉和喜悦便烟消云散,心情自然不宁,更无蝉声蛙声般的激越活泼。所以,“我什么也没有”并不能肤浅地认为:心如止水,一片宁静。从全文看,恰是愁烦之情又起波澜,静默的表象下暗涌排解不开的郁闷潜流,所谓“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白居易《琵琶行》)。第二,从上下文的心境和写景看,也见其忧愁之深。作者认为荷塘月色“恰是到了好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不惜重笔细描。如果不是愁绪又扰,什么能拉他出荷塘美景?这陡转的心境非愁不能导致。况且若只为表达心中一片宁静,则纯然写景,动静结合,更能达到“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 (王籍《入若耶溪》)、“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王维《山居秋暝》)的艺术效果,又何必以一句心理直白来削弱宁静优美的氛围呢?可见,写蝉蛙之鸣,不仅在于写景上的以动衬静,更由于为情设景,引出作者压抑不住的心理话,突出失落、惆怅的情绪。这样,似乎少了些含蓄,实则多了些情味景韵,也使全文的情致跌宕起伏,有了曲折之美,同时又和谐地统一在作者独特的情怀之中,自然而有深韵。试想喜悦到底,宁静至终,以表面景写不变情,绝非大家笔墨。这一句于内涵上承上启下,才使下段的“忽然想起”在情理之中,情感上又有扬抑之波,自然地又转胜景。
四、“这令我到底惦着江南了。”对江南的惦记,更显出作者脱却不开的愁怀。“荷塘月色本已飘渺虚幻,六朝诗歌就更是‘庄生梦蝶’了,注定没有结果。”⑤作者最终还是沉醉于心仪的江南生活。“到底”“惦”等词的运用,说明作者心念江南已久,显出作者终于得些逃脱和感情得以依托的心理,因莲而启开的江南生活画卷成为作者暂避愁怀的去所,而作者的深愁也可见其一斑,作者何以对江南挂怀?朱自清从一九二O年北京大学毕业后,即去南方,先后在杭州、扬州、上海、台州、温州、宁波、上虞等各地任教,共五年时光。后来虽到清华任教,却“总不时想着在那儿过了五六年转徙无常的生活的南方。转徙无常,诚然算不得好日子;但要说到人生味,怕倒比平平常常时候容易深切地感着。现在终日看见一样的脸,板板的天,灰蓬蓬的地;大柳高槐,只是大柳高槐而已”⑥。他回忆过去在台州教学,“暖和的晴日,鲜艳的花色,嗡嗡的蜜蜂,酝酿着一庭的春意。”⑦其实,并非仅是自然之景,作者更向往的是南方那和美自由的生活,他曾呼唤“我的南方/我的南方!/那儿是山乡水乡!/那儿是醉乡梦乡!……我想的在何方”/想我的在何方?”⑧过去南方明媚自由的生活,与自己现在呆板烦闷的生活形成强烈的对比,让作者更向往江南生活,更陶醉于对江南生活的回想之中。这也正说明作者心里积郁的愁怀。“这样想着,猛一抬头,不觉已是自己的门前……”对江南生活的忆念,也如黄粱一梦,最终不得不回到现实世界,心中原有的各种矛盾纷至沓来,各种烦忧接踵而至,“颇不宁静”的心绪又怎能平息。妻已熟睡好久,“我”却深夜难眠。宁静,更显其烦绪忧情。比之文章开头,经过一定移情、释放后的忧郁烦愁,寄寓在文尾的则更幽更深。文章就这样让读者沉浸在一种含蕴而深深的忧郁之中。
正因为作者认为自己到了一个独处的妙境,到了自己渴望的世界,才有心情欣赏这荷塘月色,才像一个久思而终于如愿的情人,对热恋的人凝神细赏,极尽描述之能,甚至不惜以夸张和想象来赞眼前美景。“亭亭、袅娜、羞涩、凝碧、脉脉……”’“舞女的裙、明珠、星星、美人、倩影、笼着轻纱的梦……”字字见喜悦激情。在作者的眼中,叶、花、水、风等富有情态,“光与影”也有着“和谐的旋律”,小路旁的“几段空隙”,也“像是特为月光留下的”。别有风味的“小睡”让作者心旌摇荡。而对淡雅优美的景色愈加赞赏就愈反照出作者深沉的情绪。在动荡苦闷的现实生活中,在内心剧烈地躁动忧闷时,作者特别向往的正是这自由、静谧、和谐、朦胧又富有诗意的境界。作者渴望这样一个境界来平息心中的“颇不宁静”。所以作者不由对景叹道:“这恰是到了好处”。短暂的喜悦如昙花一现,蝉声与蛙声让作者从“理想”跌人“现实”。
作者怅叹“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举目四望,见莲思乡,正所谓“秋风莼鲈”之思,只是江南采莲那样的良辰美景,毕竟“已无福消受了”。这里表面上,似说“我们青春不再,有妻子儿女”(见姚敏勇先生),难得再消受此福。其实是说,那样和平、轻松、自由、又富有人性和人情美的境界,在现实生活中再也找不到了。这样也照应了前文关于独处妙处的内心独白,无论宁静还是热闹,无论独处还是群居,作者追求的是一种尊重人性、富有情意,充满和谐、自由、欢乐氛围的理想境界。本文中关于荷塘月色的描绘也同样显示了这一点。如荷花是“袅娜”“羞涩”的,犹如“刚出浴的美人”,流水是“脉脉”的,等等。所以,统观全篇,“我们”,当更指生活在现代社会的人们。社会动乱,生活不堪,哪里还有这样的闲情逸致?这是以古讽今,以采莲图写失落意。否则,仅把理解停留于江南采莲的具体情景和情趣,就难免流于肤
朱自清曾说:“‘无可奈何’四个好轻巧的字,却能摄住了古今天下风风水水花花草草的魂儿!”⑨我们也不妨说,朱自清想做“自由人”而不得的“无可奈何”的情绪正是摄住了荷塘月色的“魂”。
①③ 《中国现代文学史》(上),124页,朱栋霖主编,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8月第1版。
② 姚敏勇《荷塘:一代知识分子的“桃花源”》,《名作欣赏》,2003年第4期,第55页。
④ 孙绍振《超出平常的自己和伦理的自由——<荷塘月色>解读》,《名作欣赏》,2003年第8期,第22页。
⑤ 张小伟《“逃避”与美:普遍经验之一——再谈 <荷塘月色)》,《名作欣赏》,2003年第4期第52页。
⑥⑦⑧⑨ 《朱自清代表作》于友光等编,125页、 127页、34页、12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