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散文二篇
作者:高尔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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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则学制,分二年、三年、五年三种。我在五年制,叫做“绘绣科”,到四年级可选学油画、国画、雕刻,也可选学乱针绣。乱针绣是正则的王牌,绘绣科就是为它设立的,别的院校没有。但它太难,只有几个人选学,练就一套从画布正反两面同时反向穿刺的技巧,速度之快,就像两只手都在高频率颤抖。但是绣出来的作品,吕去疾先生说,只能算是工艺品。他们到头来,还是选学了别的,否则不得毕业。但我们班上的同学,都想走这畏途,想成为这门绝技的第三代传人,很用功。每个人画好的画,都要钉在墙上,互相观摩品评。画家墙上一排排新作,呈现出一股子欣荣进取的气氛。画室日夜不关,晚上十点以前,总有人在灯下作画。我那时十五岁,是全校年龄最小的一个,画名挺好,颇受注意,所以也不再撒野,变成了规矩学生。
每天晚上,我都在画室里看书。正则的图书馆里,有很多我爱看的书。管图书的是两个老太婆,一矮胖一瘦高,都终身未婚。她们介绍我看了不少世界文学名著,看了还要问感想如何。有一次我去还《大卫·科波菲尔》,她们问怎么样,我说很美很生动,但不深刻。她们说怎么啦,我说比方说,最后米考伯先生当了澳大利亚的治安法官,好人有好报皆大欢喜。但是英国人有没有权利统治澳大利亚这样的问题,就没有一个人想到。如果是俄国作家,是一定会弄个人出来问一下的。她们嚷嚷起来,一个说我不会看书;另一个说文学要的是美不是深刻;一个说深刻是思想的事,思想是哲学的事同文学没有关系;另一个说怎么没有关系,你说尼采是诗人还是哲学家?于是她们两个人对嚷起来,眼睛瞪得大大的,花白头发一竖一竖的。一会儿又和好了,借给我一本尼采的《查拉斯图拉如是说》,和四本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
读书画画很快乐,生活却十分艰苦。学校提供宿舍,伙房和餐厅,但伙食自理。没有自来水,打开水到老虎灶,洗衣服到井边。有一个由高年级同学组成的学生会,管伙食,贪污是公开的秘密。每月二十元伙食费交出去,顿顿一菜一汤不见荤腥,大家毫无办法。有钱的外出下馆子找补,我呢,一闻到老师家里炒菜飘过来的油气肉味就很馋,就想家。衣服脏,被褥腻,都在其次,主要是经常的都有点儿饿。这个感觉,不是很好。
那些高年级同学,十分积极活跃,下了课总把我们叫去,唱革命歌、跳集体舞;听戴大红花参加军事干校的同学演讲;给抗美援朝志愿军写慰问信;到大街上举行露天的主题漫画展览……丰富多彩的活动搞得热火朝天。有一次,他们把我带到丹阳纱厂,让在工厂俱乐部墙上,画几幅大宣传画,每幅有十几平方。说帮我请了假了,画完再回学校,然后就走了,我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反正我爱画大画,工人食堂又吃得好,大鱼大肉,我就画。画完回到学校,他们买了一包花生米给我吃。我拿到画室,和大家同吃。大家问,给你钱了么?我说什么钱?他们说丹阳纱厂请人画画,给的报酬很高。我说哦。这个感觉,也不是很好。
一九五二年,我上到二年级下学期了,国家整顿教育系统,调整院系,改造私立学校。关于正则艺专,或说要被撤销,或说要并入苏州美专,或说要改为南京大学艺术系,或说要和东吴大学、江南大学、文教学院四校合并,成立江苏师范学院。一时间人心惶惶,教师无心教,学生无心学,画室里经常空无一人。吕去疾先生代理校长,叫大家安心学习,别理会小道消息,谁还听得进去。
后来四校合并的消息得到证实,吕去疾先生拒绝接受,要求保留正则艺专,事情拖了很久。那些高年级同学发动罢课,在校园里游行,要求“把学校还给人民”;组团到东吴、江南等校参观,回来后连续召开全体同学大会,介绍那边的好处。说四校合并以后,师资有多么雄厚,图书有多么多,校舍是东吴的有多么好,改为师院以后公费培养,不交学费不交伙食费肉吃不完等等,都是事实。同学们很起劲儿。我觉得不很有趣,后来就不参加了,天天一个人到二楼画室看看,也没人管。空无一人的画室里,到处是灰尘。墙上的画有的掉在地上有的歪斜了,几扇开着的窗在风里摇摆,时或咿呀一声,像人说话。外面人声杂沓,我往画架后一躲,打开书,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凤先生不再出门,校园里已看不到他的踪影。有时可以看到吕去疾先生,一副忧思重重的样子。一天,他上楼来关窗子,翻了翻我堆在窗台上的书,说,我家里也有一些书,你可以来翻翻。从他家我借到不少好书,《贝多芬传》《米开朗基罗》之类,还有许多印刷精美的画册。有一本美国小说《石榴树》,单纯、质朴、开朗、幽默,我很喜欢。他叫我别还了,说译者吕叔湘是他堂叔,这书他有好几本。他的家狭小简陋,塞满了书籍画框和木雕。许多乱针绣作品,就这么连框子码在墙角,也没个防尘防潮的处置。我不明白,他干吗不弄得好点儿。
一年后,正则艺专已不复存在。我和班上的几个同学一起到了苏州,成了四校合并以后、在原东吴大学校址新成立的江苏师范学院的学生。凤先生也来了,成了江苏师院的教授,并住进了校园。他仍然不上课,仍然穿着老式长衫,戴着黑边眼镜,时或在校园里曳杖独行。吕去疾先生留在了丹阳,被任命为公立学校江苏丹阳艺术师范的校长。艺师在正则的基础上兴建,国家拨款,资金雄厚,住房和生活条件都有了巨大的改善。但任务是普及而不是提高,方向和性质完全变了。
二十七年以后,一九八年,我在北京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收到年逾八十的吕去疾先生的一封信,邀我到丹阳去参加一个前正则的校友会,商量重建正则的事。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使我感动莫名。那时我正在密云水库,搞一个所谓的“项目”,没有可能前去,只好写了个信,伏维恩师鉴谅。后来听说,那事没有办成,先生也去世了。
从此乱针绝技,终于广陵散绝。
(原载《读书》200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