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鸭绿江的另一边

作者:王小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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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所看见的朝鲜人面目表情少于其他民族,不能武断地说他们缺少了随意欢快,只能说多了单纯严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究竟好还是不好。
  
  3.单纯的人和复杂的人
  
  跟随我们这辆车二十几个中国人的朝鲜导游有两个。一个读过三年吉林大学,算我的校友,叫洪昌建,可以勉强讲中文,发音七扭八歪的,他说他当年汉语学得不错,几年不用,忘了。另一个人面孔极像韩国围棋国手李昌镐,我们一家人都叫他石佛。我只听他讲过有限的几个汉语词:不行!到时间了!走吧!他像带领小学生春游的少先队辅导员,而且,是超级严厉紧张不苟言笑的那种辅导员。无论你想干什么,石佛靠过来了,绝对是个坏消息,他一定说属于他的那几句中国话,然后用相当于专业九段的眼神盯住了你,直到你扫兴放弃,走回那辆随时要开跑的旅行车。石佛永远镇后,紧跟着。石佛了不得。
  越过国境,我见到的第一个朝鲜女人,她远远地正随着队伍向一座高大铜像走,在和中国丹东接壤的城市新义州。当时的太阳那么好,它本身正向大地投下金属丝。那女人穿民族服装,背对我们,距离很远,所以,我感觉她那条朝鲜裙子,像正迎着光膨胀起来的粉红色降落伞。她隆重地拖带着艳丽夸张的巨伞,向着高处更耀眼的金属人像走。
  我不知道相当于中国海关联检大楼里的朝鲜女职员穿的什么制服,灰的,让人马上想到长征路上那种纯洁发白的灰,有点伤感的灰。制服配简朴的裙子,经过我面前的一个职员礼貌地笑,她化了可爱的妆,地道的白粉腮红。我禁不住说,她多好看!我儿子不想我这么直接地议论人,但是,我没忍住,过一会,又说另一个朝鲜女人好看。
  好看的究竟是什么?是那张不复杂的脸加上廉价白粉。高档的化妆往往不自然,油亮亮的。但是朝鲜女人的妆刚好相反,厚脂粉像白粉笔的细尘,我的感觉这是朝鲜式的纯洁。从小学女生到城里的中年妇女,几乎人人面白唇红。她们走近了,没有现代女人的人造香气,她们无一例外地有一种陈年木箱里久放着的米糠味道。离开平壤前,我们把从丹东带来的铅笔之类礼物送给宾馆女服务员,她们也回送了礼物,在小纸盒里。经我的校友洪导游翻译,是靠近三八线的城市开城出产的高丽参雪花膏,打开来闻,确实有小时候的雪花膏味道。我喜欢这些擦胭抹粉的女人,把脸涂白把嘴点红,然后出门,直直地站到人前。好像活着不能比这个更简单了。
  我们住的宾馆在门前搭建了临时售货亭,向游客卖高丽参一类特产,有三个年轻的女售货员。中国人说,他们也想方设法要赚我们的外汇了。太阳直射,她们中有一个取出柜台里摆卖的羽毛扇挡住脸。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国男人恶作剧,故作严肃过去,又说话又打着手势,他的意思是:太阳!就是领袖,像你胸前佩戴的领袖像章,你拿这把扇子遮挡了领袖的光芒,这个不行!女售货员马上懂了,羞愧地放下扇子,粉白的脸完全暴露在太阳里,一直一直,大约一个半小时,我们乘坐的汽车开动,在同一颗太阳下,她们招手,我们回中国。
  后来,回到丹东,一个看守停车场的男人直问我从哪里来。我随口说,长春。他说,不远,想不想带走一个朝鲜小保姆,绝对不出门不会打电话,绝对老实听话能干活还不收工钱,只管吃饱饭。他这么说。
  洪导游总是满足不了中国游客的要求,只好拿他的家事来调节气氛,他说中国女人太厉害,他的女人不那样,如果他回到家女人还没下班,他就去睡觉,决不做饭,朝鲜女人的责任就是伺候好男人和孩子。他向全车人说这话,努力向后梗着他挺男人的脖子。
  我们住的宾馆里公开出售翻成中文的朝鲜书籍,我买了几本,其中一本有这样一段:总书记说:我们的人民的确是很好的人民。像我国人民这样好的人民在世界任何地方是找不到的。正如他所说,主席逝世后十二天内,共和国五百万青年当中相当于三分之一的一百六十七万多人誓死保卫金日成总书记,志愿参加朝鲜人民军或归队,将近三万工厂企业工人和高等中学应届毕业生报名下乡到渗有金日成主席领导业绩的合作农场去。
  这段话从宏大的角度解释了朝鲜的男人,解释了为什么在朝鲜经常能看到军人和类似军人的严谨市民。
  在北纬三十八度,简称三八线,朝鲜与韩国的军事分界线,我们直接接触了朝鲜士兵。他们大概是这世界上最不苟言笑的士兵。负责解说的军人兼有接待游客的职责,但是,他只陪三伙游客拍照,好像这是一道禁令,第四次再有人来约他,哪怕是个中国小女孩,哪怕相机已经在按快门了,他也要面色恼怒断然拒绝。他有意快步走远了,一个人去靠近修剪如仙的松树站着,好像那样才安全。
  像三八线这种直接对峙的军事禁地,在今天的世界上是仅存的了,刚听说以色列要花费巨资建筑类似的隔离墙。就在去年的八月,我和徐敬亚在柏林,整整一天都在一间展览馆看“墙展”,它存在时候的惨烈,人类向往自由的代价,一夜间轰然倒塌后的空旷,都还历历在目。
  表面上看,朝鲜和韩国南北对峙的板门店,不过两公里长的铁丝网,几排简易房。站岗的朝鲜士兵绝对纹丝不动。好像要有意造成反差,韩国兵在属于他们的不大空间里肆意洒脱地游走,墨镜高靴钢盔。盔顶是雪白的,在太阳下面闪闪发光。韩国兵明显高大过朝鲜兵,钢盔更夸张了身高,起码高三十公分。从和平中来的人参观三八线这地方,更像观看两个饰演仇敌的角色在一块舞台上像模像样的入戏。韩国一侧有飞檐的凉亭上,和我们一样站了旅游者,双方无声地互相对望。朝鲜导游专门叮嘱过,向对面招手可能引致开枪。谁想听枪响中子弹?这时候想想在巴黎游塞纳河,游船交错间互相的招手呼喊绝对是另一个世界的行为。
  突然一只夸大了的手挡在我的镜头前面,我用眼睛瞄到石佛。
  我真生气了。我说,你干什么!他说,不行!我说,既然不行,为什么不早说!
  石佛定力好,不气不急,也许他不会其他中国话,又去遮挡别人的镜头了。
  刚进入平壤,我们就被告知,乘车行进中不可以拍照,停车到了指定景点才可以。在离开中国前,也早被告知,傻瓜相机可以带,专业机长镜头必须留在丹东,不要找麻烦。可是在三八线,我这一队人并没听到不可以拍照的提示。讨厌一只不明之手跑到我的镜头前面,我虽然听到其他团队的导游说,到二楼上允许拍照三分钟,但是我不想拍了,我保留我不拍的这点自由。
  回国后,偶尔看到一篇关于韩国旅游的文章,作者这样形容北纬三十八度线:我们在导游的带领和几名美国大兵的保护下,乘车穿过一条反坦克壕、铁丝网、地雷区和安装着爆破装置的桥梁关卡组成的狭长军事通道,终于进入板门店的核心地带。导游要求大家不要随意走动,不要指手画脚,不要随意拍照,更不能离开队伍擅自行动,几个高大魁梧的韩国宪兵叉着双腿握着拳头,蜡像般站在谈判桌前,从这里向北看,朝鲜的军事建筑遥遥相对,戴着大盖帽的朝鲜军人依稀可见。
  这段完全来自对面一方的文字印证了三八线的紧张绝非夸张。可惜没人给我们详细讲解,地雷区坦克壕等等全不知何在,只知道汽车穿过了很长一段铁丝网。
  三八线引起人们的战争记忆,回平壤的路上,有人问洪导游,知道谁是黄继光吗?对方摇头。再问邱少云,还是摇头。几个中国游客同时说,是中国人,志愿军,抗美援朝打美国。四十岁年纪的朝鲜导游洪昌建连连摇头。有人叹气,然后全车人无言开始睡觉,朦朦地进入了据说当年承受了美军一千四百三十一次轰炸,接收了四十二万多颗炸弹,曾经完全变为废墟的平壤城。
  紧临三八线的土地就是普通农田。中国东北土地里的玉米苗已经快有十公分长了,板门店一带更靠近南方更温暖,但是还没见到土地里的玉米发芽。有农民在田里牵牛,那牛很瘦,松脱的皮下鼓起着运动中的牛肋骨。田地中间竖有木桩,向不同方向挂着几只大高音喇叭。按我们的推理,朝鲜人不可以城乡间自由流动,农民必须几十人一个编组留在集体的田里,但是,田地里的农事并不精细,田埂荒萋,田畦不平整,远山光秃发黄,几乎不见乔木。中国游客对中国游客说,为什么不种树?回国以后听说,板门店一带农田以下遍布了军事工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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