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民俗.文化.人性

作者:孙春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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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倪族长连夜回墩子报了女儿没死的讯,众人松了一口气,撤了防,弃了兵器,喊草屋里的女人、孩子和老人们出来。女人、孩子和老人们从草堆里出来了,一个个一头的草,杂在人堆里。
  众人拍着出汗的手,笑就上了脸,纷纷地说,大辫子不错,倪家又多了个好媳妇呢。倪族长仍是一脸的为难,说,媳妇是好媳妇,但王家的话不好说,出了这样的事,谁敢上门说话?倪家墩的人笑了,说,你这是没急找急着。这有什么为难的?只要是不打冤家,不就是说话吗?说话现成的不是有吗?叫二娘去呀!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下无媒不成亲。二娘是什么角色。叫她回娘屋去一趟多说些好话,这事不就成了吗?
  众人哈哈大笑,风活了。倪族长手抓头笑了,说,看来只有请“在窍”出面了。倪族长说的“在窍”是王家墩的嫁到倪家墩二姑婆的绰号。二姑婆因为解放前做媒为生,精于男女撮合之事,成功率高,人送绰号“在窍”。天催人老,王家墩的孙辈出世了,王家的姑娘成了姑婆。
  倪族长找到二姑婆,二姑婆坐在房里的纺车前,借窗子的月光纺线子,双脚齐比着,一摇纺车,一牵一根线。倪族长开口一声笑,说,兄弟媳妇好胆量,出了这大的事别的女人都躲了,你不躲?二姑婆两手不停,说,我躲什么?王家墩的人来别的人都打,我,他们不得打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倪族长问,知道不?你们娘家人为什么不来打?二姑婆说,知道了。王家的姑娘一个二个都是苦命。倪族长干笑了一阵子,说,兄弟媳妇好手艺。二姑婆说,有什么办法?嫁到倪家墩只有这个命。倪族长说,兄弟媳妇赏我一张椅子,我有话跟你说。二姑婆说,椅子没长眼睛,人没长眼睛吗?自己找。倪族长找了一张椅子坐在二姑婆的对面。二姑婆仍是不停纺。倪族长说,兄弟媳妇,你味要足了。二姑婆问,要足了吗?那我要不停下来听族长的?二姑婆就停了纺车,将椅子端正坐了,说,有什么事情你就吩咐,我听着。倪族长说,兄弟媳妇,人不求人一般大,我求你呢。求你回娘家辛苦一趟。二姑婆噗地一笑,说,求我做什么?你养的儿不是有能耐吗?倪族长说,兄弟媳妇,做哥的求你。
  二姑婆叹了一口气说,现在时兴自由恋爱,我多年没做这事了,荒疏了。倪族长说,事情到了这种田地,还得姑婆出马。这事你“在窍”。二姑婆移了椅子,将脸对着窗外的月光,说,你看我这张老脸还拿得出去见人吗?没粉搽呀。你看我这身叶儿,还走得出人吗?倪族长说,有什么要求你说。二姑婆笑了,要我说呀,那我就不客气了。做这事好比唱戏,一身行头是要的,一盒粉是要的,还要一面新手帕子和一枝自来水的钢笔,我们王家是知书识礼的,大襟上不挂枝钢笔不像。不是人争相,是事急相。倪族长说,行了,行了,只要你把事说成,要什么都给你办齐。二姑婆说,你不要急,这是身上的,还有手上提的哩。倪族长说,知道,是聘礼。你说聘礼要什么?二姑婆说,本来你儿有本领什么都不屑要得,但是既然要媒人出面,就得依古礼。倪族长急了,说,我的姑婆你就直说要什么?二姑婆说,其实王家也不要什么,姑娘都给你们倪家了,还能要什么?但依古礼活雁是要一只的。不信你去问马秀才,看他说这能不能少?倪族长急了,说,我的姑婆,活雁哪里去谋?二姑婆忿然作色,说,这是你问我的吗?哪里去找?你去问马秀才看是不是?古时提亲之礼,活雁一只,鹿皮两张是必备的。天上飞得最高的是雁,地上跑的最快的是鹿,能捉天上飞的活雁,能猎地上跑的鹿,才说明有本领养得活人,不然找什么媳妇?那不是害人家的女儿一生吗?河边鹿绝种了,鹿皮我代当家,就算了。活雁是必要的,河滩上雁还是有的,你的儿不是有本领吗?人又高手又长,捉只活雁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倪族长笑了,说,行,兄弟媳妇,谁叫你是姑婆呢?我答应你。只要不要天上太阳,我都给你办齐。二姑婆笑了,仰脸看着倪族长,说,由得你不齐吗?倪架子和倪家墩的人在门外偷听,倪族长知道他的儿也在门外,吼一声,还听什么?还不快去备雁,不是有本领吗?变命也给老子捉一只活的给姑婆。月色下,倪架子浑身湿漉漉奔河滩捉雁去了。事儿好新鲜,众人看着急急的湿湿的倪架子乖儿的样子,起一阵笑,笑在月光里,河边的墩子蛙声好旺好响。
  第二天吃过早饭,惊鸷没有上学,外婆和细舅娘都没下畈,姐躺在床上,马秀才昨夜传讯过来,倪家今天派二姑婆上门提亲,一家人在家等着。惊鸷耐不住,趁外婆和细舅娘不注意从后门溜出去,隐在墩子的竹林里等二姑婆来。竹林中的惊鸷看见二姑婆手上提着一只雁,在墩子间的沙路上朝王家墩走来。那只雁很壮很肥,一点没伤,毛色鲜亮,翅膀用红索儿系着。倪架子的确是个捉雁的高手。初升的太阳带着露水照着二姑婆。二姑婆的头梳得很光很亮,用红头绳系着,那头绳像一只红蝴蝶;二姑婆脸上搽了粉,施了胭脂,身上洒了花露水,一走一阵风香;二姑婆穿着鲜亮的蓝竹布大襟褂儿,大襟上系着一方干净的大手帕子,像一朵簇开的栀子花,与花相配的是那支闪亮的自来水笔。二姑婆手中的大雁快活起来,呷呷地叫唤。沟间沙路之上的墩子都是看热闹的人,人们笑着,指点着。
  惊鸷从竹林中飞快地跑回家,气喘吁吁地说,来了,来了。坐在堂屋里的细舅娘白了惊鸷一眼。坐在房里的外婆对惊鸷说,乖,到我怀里来。惊鸷感觉气氛不对,赶紧跑房里的外婆怀里,外婆用手将惊鸷揽在怀里。这时候只听见雁叫,二姑婆来到了大门口。细舅娘在堂屋里端坐着。二姑婆站在大门口朝屋里喊,有人吗?堂屋的细舅娘坐着不做声。二姑婆见没有答应,笑,自问自答地说,唉,问什么?大门敞着,人肯定在。就径直进屋来了。细舅娘没好气地问,没请你进来,你怎么进来了?二姑婆说,讨口水喝。细舅娘问,你是谁?二姑婆说,哎呀,你不认得我吗?我是二姑娘呀。细舅娘问,哪个二姑娘?二姑婆说,你家的二姑娘呀。姐在不在?二姑婆高声叫了起来,姐哇,怎么了?你家媳妇不认得我了!外婆赶紧起身出房,走到堂,说,是二姑娘回来了!倒茶喝,倒茶喝。细舅娘噗嗤一笑,说,我记起来了,你是二姑婆。二姑婆是什么风把你吹回来了?惊鸷用碗倒了一碗茶,举着,对二姑婆说,二姑婆,你喝茶。二姑婆把雁放在堂屋的桌子上,接了惊鸷的茶,找了张椅子坐下,掇着茶,说,总是忙,脱不开身,今日抽空儿回娘家看下老姐。细舅娘说,二姑婆,你搞错了,老姐老了,早就不当家了。二姑婆马上转口,说,哎呀,我搞忘记了,老菩萨放下来,新菩萨抬上去。回来看下细舅娘。
  细舅娘问,二姑婆黄金日寸金时,今日怎么有时间看我?二姑婆说,我听说外甥女大了。细舅娘说,难得二姑婆惦记,外甥女是大了。二姑婆说,十八了吧。细舅娘说,她娘早去了,亏你记得她的年龄哩。她吃十八岁的饭了。二姑婆说,女儿大了,迟早是人家的人。我想跟她说个婆家。细舅娘说,哪户人家?二姑婆说说。二姑婆说,是个好人家呀,伢儿长得没话说,稍长个大的,河里驾船,与外甥女同年。细舅娘笑了,说,你说的人家我晓得。是不是驾船的倪架子?二姑婆赶忙点头说,是,是。细舅娘说,人家不错,伢儿也没得话说。但是这样的人家不能嫁。二姑婆说,细舅娘,为什么不嫁?细舅娘说,倪家什么都好,就是不懂礼。二姑婆说,倪家礼是差点。我也是倪家的媳妇,倪家在河里搞惯了,见风使舵,顺水行船,你说怎么办?谁叫我们王家养的是女儿?要是养的是儿就好,养的是儿,也可以像他们倪家见风使舵,顺水行船。再就是我们王家的女儿也不争气,怎么长着长着就到了十八岁,长得又这样招人爱?长丑点也好说,长得像猪八戒样的,看有没有人惹?那该多好?一辈子没人惹,一辈子没人要。那就天下太平,滔滔无事。细舅娘笑了,问,二姑婆,你得了倪家多少银子?二姑婆一脸的无辜,说,细舅娘,你这话可就说差了,二姑婆可是派的义务工,我再爱银子也不赚娘家的银子呀。细舅娘说,二姑婆,我把话说在前头,俗说做媒做保,自找烦恼,大辫子可是无娘无老子的女儿,你能保证倪家一辈子不作践她,把她当人吗?一辈子长得很,要是有半点对不起她,我可要拿你媒人是问。二姑婆说,哎呀,细舅娘,别的我可不能保证,这一句你可问得好。他倪家叫我来不是明媒正娶吗?明媒正娶,凭菩萨敲磐。一切按规矩来,看他倪家敢作践我们王家的女儿。姑婆还要活几十年的,我出双眼睛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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