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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弃”之稳否辨

作者:王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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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三,用“弃”字写人,其实就是李白的自写,是其真实思想的折光。
  孟浩然在性格上放浪如李白,在仕意上的执著如李白,在际遇上找不到出路也如李白,而且,我们在其诗中也能够读出如同李白一样的洒脱超逸的风格和清资淑质的形象来。这些方面的相似性,使他们有了更多的共同性的语言,也让李白寻到了借他人之形态来表现自家之心志的“载体”。我们在读《赠孟浩然》就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杜甫也有一首写孟浩然的诗,诗中“吾爱孟浩然,裋褐即长夜”(《遣兴五首》之五)。古人以为:“浩然之穷,(公)亦似之,怜孟正以自怜也。公欲用世而不能得。大抵如浩然裋褐而以终,空垂诗名于后世而已。能无望云而悲吒乎?悲吒自己,非为孟也。”紛{1}我们也完全有理由这样说:李白之夸孟即自夸,爱孟亦自爱也。隐士的人生逻辑,一般是由愤世走向厌世,由厌世走向玩世,再由玩世走向隐世的,而且往往不会真正地隐世,孟浩然就经历了这样的过程,李白的一生大致也是这样的过程。但是,有了这样的走向的,并不意味着就是高士,并不能夸大为高士。“魏阙心常在,金门诏不忘”(《自浔阳泛舟经明海》)的孟浩然,不是隐士而被作为隐士来写,至少是极度夸大了孟浩然隐逸的一面,这更是李白的自我表现,表现出来的是诗人的独立人格和自由意志。
  我以为,如果以此了解孟浩然的真实思想并不准确,但是,从这里得到李白的真实思想则是有效的。其实,隐逸模式并不是李白的理想追求,他的政治抱负和期望值很高,有着极强的“济苍生”“安社稷”的儒家用世思想。但是,他又特别的天真,特别地自负和狂傲,而这种气质性格决定了他对于匡济理想的追求,必然是悲剧性的人生安排。也就是说,他不可能在政治上有什么发迹。他的隐逸诗,不是真正的退归;而他的赞美隐士的本义,也不是真正的欣赏,而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一种,甚至是那种嘴里说不而心中渴求的心口不一。然而,他们毕竟是沉沦蓬蒿的布衣,没有什么可以“弃”的,但是又不甘心让世人说其无能,就用“弃”表现出一种满不在乎的清高。所谓“弃”者,意思是,不是我们不行,而是我们不要,是我们不在乎,甚至是我们应该得到,或者是在得到了的情况下而抛弃掉的。一个“弃”字,表现出诗人与现实政治的对抗态度,以及与政治用事所息息相关的激愤情绪。
  因此,明明不是弃而用“弃”,以笔者之见,非作者之错,而是读者读不出“弃”中的酸楚,是理解上的不到位。以笔者之见,这是“求”之不得的羞臊所引起的一种满不在乎的强硬。如果说是李白“误”读,那么就是有意的“误”,是极尽褒赞之能事的“误”,是艺术塑造需要的“误”。
  第三,李白用“弃”而非孟浩然之用“弃”。
  孟浩然在《岁暮归南山》诗中也用“弃”字自写,诗云:“北阙休上书,南山归弊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永怀愁不寐?熏松月夜窗虚。”这首诗的格调并不高,是一种尴尬、怨悱、失落、缺憾、自伤自怜的复杂情感,读来让人感到寒碜凄惨而悲凉,连非常欣赏孟浩然的闻一多先生也觉得孟浩然的这类诗写得一般,说是质量都不如刘长卿和大历十才子。闻一多有云:“孟浩然的感情比较平衡,如一泓秋水,故少感伤作品。感伤是诗的最大敌人,盛唐大家只有孟氏是例外。他的《岁暮归南山》一诗,‘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略带感伤气味,大为一般人所称赏,甚至造出一段‘大内诵诗被黜’莫须有的故事来加以渲染。就孟诗整个造诣来说,实为下品……不能代表孟的本色。”11对孟浩然明显怀有一种偏袒感情的闻一多,也不得不承认此诗的格调不高。
  然而,我们以为,孟浩然诗中一“弃”字还是下得很工稳的。尤其是把此“弃”与李白的“弃”比较读的时候,就更觉得妙不可言。二“弃”十分合乎二人的性格逻辑,合乎二人此在的精神状态,合乎二人的创作习惯和美学趣味。
  李白写人用“弃”,是赠与;孟浩然感伤也用“弃”,是自写。
  李白是“我弃”的浪漫,孟浩然是“他弃”的写实。
  李白是理想主义的颂歌,孟浩然是颓废主义的挽辞。
  李白用“弃”使诗境界高迈,态度超旷;孟浩然用“弃”则使诗气格下沉,情韵寒淡。
  李白的诗中人物林泉高卧,风神磊落,是理想中清高出尘、超然世外的高人;孟浩然诗中的形象颓废彷徨,风仪瘦峻,是现实中失意惆怅、怨天尤人的流人。
  李白诗云:“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前两句是先弃后取,后两句是先取后弃,表现出“弃取由我”的积极精神;孟浩然诗云:“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诗中“弃”与“疏”同位互文,下面的两句“催”与“逼”字也是被动的“逆来顺受”,流露出“弃取由人”的消极心态。
  李白以一“弃”字,使其在现实中无以获得的幻想目标得到了一种心理补偿;孟浩然则用一“弃”字,表现了万般无奈且万念俱灰的人生沮丧。
  比较起李白来,孟浩然是一个比较平和的诗人,其喜是淡淡的喜,其哀亦是淡淡的哀,不是在现实中屡屡碰壁以致被重创而不用此“弃”字;李白则不一样,他是撞了南山也不回头的永不言败者,即便是处于“大路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的境地,他也是藐视一切而有忿然对抗的强硬。这也是此二人性格上同中之不同的方面。
  总之,李“弃”而非孟“弃”也。
  以上三点,既是展开的角度和辨说的焦点,又是本文的结论,笔者以为,二诗之“弃”字,实在是稳甚妙甚也。
  
  
  ①邝建行编.韩国诗话中论中国诗资料选粹[M],北京:中华书局,2002。
  ②彭定求等编.全唐诗[M],一七四卷,北京:中华书局,1960。
  ③全唐诗[M],一六八卷,同上。
  ④全唐诗[M],一七三卷,同上。
  ⑤全唐诗[M],一六九卷,同上。
  ⑥元和郡县图志[M],卷二十七,江南道三·武昌县[A]。
  ⑦葛立方.韵语春秋[M],卷十四引。
  ⑧斯蒂芬·欧文.盛唐诗[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2。
  ⑨刘开扬.唐诗论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⑩王嗣奭.杜臆[M],卷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11}郑临川等整理.笳吹弦诵传薪录:闻一多、罗庸论中国古典文学[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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