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自然人性的哀歌

作者:鲍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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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妇》中的年轻夫妇代表充满爱与美的乡村世界和自然人性,独立于乡民代表的宗法制乡村之外,是沈从文“乡下人”立场的集中体现。然而,自然人性却一直遭到宗法制的现实世界的压制与迫害,最终的解放也是依靠实际上并不可靠的外力。可见,小说对两个乡村世界的揭示,隐含者对真正的乡村文明与美好人性不断失落的危机感,这也正是小说的深刻之处。
  一九三四年冬沈从文重返湘西时,见到乡村的“在变化中堕落趋势”,“正直素朴人情美,几几乎快要消失无余”,感受到自然人性的失落。沈从文意识到乡村与城市面临同样的“现实”,作品中对乡村世界的情感有所改变。不过,这一改变并非始于那次湘西之行,在此前创作的《夫妇》等作品中,乡村世界已经发生了变化。如果把此时的变化归因于作家创作过程中的“无意识”,那么这一“无意识”则出自作家真实的生命本能,体现出一个小说家洞察世事的深度。
  
  ①沈从文:《〈夫妇〉后记》,《沈从文文集》(第8卷),第393页,花城出版社、三联书店香港分店,1982年版。
  ②本文引用的《夫妇》文本, 均据《沈从文文集》(第8卷),版本同注①。
  ③沈从文:《长河·题记》,《沈从文文集》(第7卷),第2页。
  
  附:
  夫妇
  □沈从文
  
  移住到××村,以为可以从清静中把神经衰弱症治好的璜,某一天,正在院子中柚树边吃晚饭,对于过于注意自己饮食的居停主人,所办带血的炒小鸡感到束手,忽然听到有人在外面喊叫道,“看去看去,捉了一对东西!”声音非常迫促,真如出了大事,全村中人皆有非去看看不可的声势。不知如何,本来不甚爱看热闹的璜,也随即放下了饭碗,手拿着竹筷,走过门外大塘边看热闹去了。
  出了门,还见人向南跑,且匆匆传语给路人说:
  “在八道坡,在八道坡,非常好看的事!要走,就走,不要停了,恐怕不久会送到团上去!”
  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是不得分明的。惟以意猜想,则既然人人皆想一看,自然是一件有趣味的事了。然而在乡下,甚么事即“有趣”,城里人是不容易明白的。
  他以为或者是捉到了两只活野猪,也想去看看。
  随了那一旁走路一旁与路上人说话的某甲,脚步匆匆向一些平时所不经踏过的小山路走去,转弯后,见到小坳上的人群了。人群莫名其妙的包围成一圈,究竟这是甚么事还是不能即刻明白。那某甲,仿佛极其奋勇的冲过去,把人用力掀开,原来这聪明人看着璜也跟来看,以为有应当把乡下事情给城中客人看看的必需了,所以便很奋勇的排除了其余的人。乡下人也似乎觉得这应给外客看看,忙着各自闪开了一些。
  一切展在眼前了。
  看明白所捉到的,原来是两个乡下人,想看活野猪的璜,分外失望了。
  但许多人正因有璜来看,更对于这事本身似乎多了一种趣味。人人皆用着仿佛“那城里人也见到了”的神气,互相作着会心的微笑。还有对他那近于奇怪的洋服衬衫感到新奇的乡下妇人,作着“你城中穿这样衣服的人也有这事么”的疑问。璜虽知道这些乡下人望到他的头发,望到他的皮鞋与起棱的薄绒裤,所感生兴味正不下于绳缚着那两人的事情,但仍然走近那被绳捆的人面前去了。
  到了近身才使他更吓,原来所缚定的是一对年青男女。男女全是乡下人,皆很年青,女的在众人无怜悯的目光下不作一声,静静的流泪。不知是谁还在女人头上极可笑的插了一把野花,这花儿几乎是用藤缚到头上的神气,女人头略动时那花冠即在空中摇摆,如在另一时看来,当有非常优美的好印象。
  望着这情形,不必说话事情也分明了,假若他们犯了罪,他们的罪一定也是属于年青人才有的罪过。
  某甲是聪明人,见璜是“城里客人”,即来为璜解释这件事。事情是这样:有人过南山,在南山坳里,大草集旁发现了这一对。这年青人不避人大白天做着使谁看来也生气的事情,所以发现这事的人,就聚了附近的汉子们把人捉来了。
  捉来了,怎么处置?捉的人可不负责了。
  既然已经捉来,大概回头总得把乡长麻烦麻烦,在红布案桌前,戴了墨镜坐堂审案,这事人人都这样猜想。为甚么非一定捉来不可,被捉的与捉人的两方面皆似乎不甚清楚。然而属于流汗喘气事自己无分,却把人捉到这里来示众的汉子们,这时对女人是俨然有一种满足,超乎流汗喘气以上的。妇女们走到这一对身边来时,便各用手指刮脸,表示这是可羞的事,这些人,不消说是不觉得天气好就适宜于同男子做某种事情应当了。老年人看了则只摇头,大概他们都把自己年青时代性情中那点孩气处与憨气处忘掉,有了儿女,风俗有提倡的必需了。
  微微的晚风刮到璜的脸上,听着山上有人吹笛,抬头望天,天上有桃红的霞。他心中就正想到风光若是诗,必定不能缺少一个女人。
  他想试问问被绳子缚定垂了头如有所思那男子,是甚么地方来的人,总不是造孽。
  男子原先低头,已见到璜的黑色皮鞋了。皮鞋不是他所习见的东西,故虽不忘却眼前处境,也仍然肆意欣赏了那黑色方嘴的皮鞋一番,且出奇那小管的裤子了。这时听人问他,问话的不像审判官,语气十分温和,就抬头来望璜。人虽不认识,但这人已经看出璜是对自己同情的人了,把头略摇,表示这事所受的冤抑。且仿佛很可怜的微笑着。
  “你不是这地方人么?”这样问。另外就有人代为答应,说“决定不是”。这说话的人自然是不至于错误。因为他认识的人比本地所住人还多。尤其是女人,打扮的样子并不与本村年青女人相同。他又是知道全村女子姓名相貌的。但在璜没有来到以前,已经过许多人询问,皆没有得到回答。究竟是什么地方人,那好事的人也说不出。
  璜又看看女人。女人年纪很青,不到二十岁。穿一身极干净的月蓝麻布衣裳。浆洗得极硬,脸上微红,身体硕长,风姿不恶。身体风度都不像个普通乡下女人。这时虽然在流泪,似乎全是为了惶恐,不是为了羞耻。
  璜疑心或者这是两个年青人背了家人的私奔事也不一定,就觉得这两个年青人很可怜。他想如何可以设法让两人离开这一群疯子才行。然而做居停主人的朋友进了城,此间团总当事人又不知是谁。并且在一群民众前面,或者真会做出比这时情形更蠢的事也不可知。这时这些人就并不觉得管闲事的不合理。正这样想,就已经听到有人提议了。
  有个满脸疙瘩再加上一条大酒糟鼻子的汉子,像才喝了烧酒,把酒葫芦放下来到这里看热闹的样子,从人丛中挤进来,用大而有毛的手摸了女人的脸一下,在那里自言自语,主张把男女衣服剥下,一面拿荆条打,打够了再送到乡长处去。他还以为这样处置是顶聪明合理的处置。这人不惜大声的嚷着,拥护这稀奇主张,若非另一个人扯了这汉子的裤头,指点他有“城里人”在此,说不定把话一说完,不必别人同意就会做他所想做的事。
  另外有较之男子汉另有切齿意义,仿佛因为女人竟这样随便同男子在山上好风光下睡觉,极其不甘心的妇女,虽不同意脱去衣裤,却赞成“挞”,都说应结结实实的挞一顿,让他们明白胡来乱为的教训。
  小孩子听到这话莫名其妙的欢喜,即刻便竞往各处寻找荆条去了。他们是另一时常常为家中父亲用打牛的条子,把背抽得次数太多,所以对于打贼打野狗野猫一类事,分外感到趣味。
  璜看看这情形太不行了,正无办法。恰在此时跑来一个行伍中出身军人模样的人物。这人一来群众就起了骚动,大家争告给这人事件的经过,且各把意见提出。大众喊这人作“练长”,璜知道这必定是本村有实力的人物了,且不做声,看他如何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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